闭着眼睛化一个完美的妆肖佳,中国首位视障美妆师,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创业典范女性人物 给人化妆时,肖佳会慢慢地用手指顺着骨骼的轮廓抚摸,在眉骨的位置打上高光。轻抚皮肤,判断是否有痘印,考虑是否用遮瑕膏。然后,她用嘴唇轻触假睫毛,以确认方向。她甚至会问对方穿了什么款式、颜色的衣服,再拿出与之相配的眼影盘。眼影从浅到深,慢慢晕染出渐变的色彩。最后,触摸对方的唇周,涂抹好口红。 考卷一片白 1992年,肖佳在江西赣州出生。9岁时,她的眼睛开始感到不适,最终确诊视网膜色素性变,成了视障人士。 生活的残酷在于,不同于天生视障,在病情发作之前,肖佳的眼睛是正常的,年少的她学了6年工笔画,梦想是考入中央美院动漫专业。 “之前眼睛还是很好的,还是美术生。到14岁的时候,我慢慢从教室最后一排坐到了第一排,直到看不清黑板。甚至到了会考的时候,没有办法填答题卡。当时考试需要用2B铅笔去涂格子,我当时就只能看到那张纸,纸上的颜色全都是粉白的,甚至连粉色,都可能只是我印象中的感觉。”肖佳说。 随着视线越来越模糊,不仅是考试和画画,很多事情都变得难以完成。曾经爱照镜子的肖佳心灰意冷,一度消沉到辍学在家。生活不便,心情不好,肖佳开始疯狂地吃东西来调节情绪,直到一个顾客走进她家经营的液化气罐店:“阿姨,你家液化气罐卖多少钱?”年幼的肖佳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长胖到了150斤。 体型的变化,成为与视障一样打击肖佳自信的因素。从那时起,她开始接触瑜伽。瑜伽和刻意保持的饥饿,最终帮助肖佳减肥到90斤,也在一定程度上提振了她的精神。在咬牙坚持锻炼的分分秒秒中,肖佳考取了国家一级健美操指导员证书,并达到了跆拳道黑带一段的水平。 年轻的姑娘很快迎来了更艰难的挑战:随着年龄增长,辍学在家的肖佳需要走进社会、试着谋生。但因为视力原因,所有的求职都被拒绝。渐渐地,肖佳不敢告诉别人自己有视力障碍。一次,她隐瞒视力问题,应聘成为一名讲师,但是在带领学员上课的时候,老板很快发觉,肖佳发现不了学员做错的动作,和学员也没有眼神交流。即使肖佳用“严重近视眼”的借口来遮掩问题,两个月后,仍被发现破绽而开除。 这次打击没有让肖佳一蹶不振。2009年,得知视障人士也能用电脑,父亲给肖佳买了一台配有读屏软件的电脑。在互联网世界中,肖佳结识了很多盲人朋友,也获得了网友的鼓励:“你应该去上学,多学些知识。” 肖佳怀着期待,开始进入盲校学习,但巨大的失望给了她迎头一击:“我以为盲校是学文化课,但教学内容全都是按摩。”盲校课程和现实的落差,更让她感到迷茫:“按摩需要很多专业知识,在学校里,我们学的是治病救人,但在社会上,因为盲人没有办法获得医师资格证,就算入职了医院,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毕业后,肖佳和同学们一样,进入一家按摩店工作。但来自顾客的骚扰,让她无比抵触。有不怀好意的顾客“无意”间触摸技师的手和腿,还有人借酒劲上手扯衣服。肖佳逃回老家,在父亲的资助下,自己开了一家按摩店,店里喷满消毒水,技师穿白大褂,晚上不营业。但生意冷清,难以为继。最终,她放弃了成为一名按摩师的尝试。 我想化妆 在痛苦的挣扎中,肖佳开始通过文字去排解内心的孤独。一开始,她尝试在网上写小说,撰写的玄幻爱情小说还被贴吧置顶过,为此,她开心了好一阵。慢慢地,肖佳开始向专业刊物投稿,在这一过程中,她结识了蔡聪。 蔡聪是中国第一份民办残障刊物《有人》的创始人,他同样是一名视障人士。在接触中,肖佳得知,蔡聪同样不是天生视障,他在10岁时被确诊患有药物性青光眼,高考前夕彻底失明。作为曾经的“学霸”,蔡聪同样循着大多数视障人士的发展路,去学了针灸推拿。然而,毕业后的他却固执地在北京打拼,尝试采访、编辑、播音主持,最后创办了《有人》杂志。 蔡聪没有视力,但可以去“看”天安门升国旗,可以拿着盲杖到全国各地出差,能出发去各地感受世界。在蔡聪这里,肖佳看到了一个令人向往的盲人世界。对她来说,这也是一条新的人生轨迹——自由、充满生机。 在蔡聪的影响下,肖佳开始试着学习使用盲杖走出家门。后来,蔡聪所在的公益集团招录盲人速记员,他邀请肖佳到北京工作。怦然心动的肖佳跟家人提出这个想法,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对。 “能生活自理就够了,为什么要追求那么多。”父亲原计划把家产留给女儿,再找个农村小伙子入赘,女儿的“叛逆”让他无比担忧,“你要是遇到坏人出了事情怎么办?” 肖佳无法说服父亲,偷偷买了一张火车票,在爱心窗口的帮助下,坐了19个小时的火车到达北京。这也是她第一次出远门。 来到北京后,肖佳如愿以偿地做了速录员,月薪3000元。后来,她转做公益,负责残障女性相关的项目,偶尔也会被邀请去参加节目录制,逐渐可以养活自己。幸福接踵而至,她和蔡聪结为夫妻,还有了宝宝。 这一时期,因为从事公益工作,肖佳开始参与社会活动。一次,某电视台录制公益节目,肖佳要和王小丫同台。节目播出后,肖佳的姑姑看了电视,对她说:“佳佳,你怎么看上去这么沧桑啊,是不是过得不好?” “那次我特地擦了面霜、梳了头发,甚至觉得自己挺美。”肖佳笑着回忆,“没想到看起来是这样的。” “得体”成为她新的渴望。在肖佳看来:“有时候,我和同事穿着运动鞋就去了某个活动现场,当一个参会的人从旁边走过,我会闻到香水味,心里就会想,她肯定化了好看的妆。那时我感觉自己好像没有办法跟她们融在一起,虽然我们都是女性,这种感受还蛮难受的。” 偶然一次“提升视障人士形象”的活动中,化妆师来给视障人士化妆,肖佳试着问化妆师:“可以教我化妆吗?” “她拿了个眼影,靠近我眼睛,问我能不能看见这个眼影。我说我看不见。她说,那我不能教你。”肖佳说。 执拗的肖佳买来化妆品,尝试凭感觉化妆,但不是很顺利。“有一次粉底拍多了,一脸的白点就出门了。”另一次试着画眼影,肖佳的婆婆拦住她问:“你撞到门上了?”还有一次,因为涂了很多口红,口红沾到了牙齿上,把路过的一个老太太吓了一跳:“小姑娘,你的嘴怎么那么吓人呢?” 后来,一位盲文图书馆的老师注意到了肖佳,了解情况后,老师对这个“臭美”又奇怪的姑娘心生怜惜。几经打听,为肖佳联系到了一位教化妆的老师。 化妆师冀春丽第一次见到肖佳时,是在2015年初。那天天气很冷,肖佳穿着厚重的棉服。冀春丽没想到,之后每周,这个姑娘都会花一个半小时坐公交车,到她的工作室学化妆。 视障人士化妆,每一步都是艰难的。冀春丽会鼓励肖佳:“这是对的。”“这样做会更好。”她把着肖佳的手感知眼部轮廓,将粉底挤到掌心,告诉她用量。肖佳用触觉体会涂抹的手法和上妆的感觉。慢慢地,她知道了粉底使用要适量,拍打手法也有“规矩”,手法熟练后,肖佳自信起来:“感觉对了就能化好。” 走出去 在不断尝试和训练之后,肖佳只用10分钟,就可以为自己化好一个全妆。她还慢慢地找到了给其他人化妆的技巧。“我会记住眼影盘的颜色。九宫格的眼影,每个格子什么颜色,都要背下来,像左上角第一格就是肤色。”肖佳说。除了眼影盘,她还记下了各种化妆品的大小、形状、材质。形状一样的产品,肖佳会在外壳的不同位置贴好小标签,做出特殊标记,根据形状和标签的不同位置,来判断这些化妆品是什么。“这样,闭着眼睛也可以画一个完美的妆。” 2016年,肖佳辞去了速录员的工作,打算去老师冀春丽工作的护肤彩妆企业工作。她看中了新公司更高的工资:“原来我们住在北京三环外,想给女儿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 这一次,阻拦肖佳的人由父亲换成了丈夫。蔡聪并不看好这份工作,“我相信你即使看不见也能把这件事情做好,但别人相信吗?你真的考虑好了吗?” 一个多小时的沟通后,肖佳说服了丈夫。她很快拿到了新名片——蓝色的卡片上印着一行字“视障美容顾问”。 正如蔡聪所担忧的,即使发了很多宣传材料,并没有客户上门。 “对比正常的化妆师,我的优势是什么?”肖佳思考了很久,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同理心。她尝试录制了教视障者化妆的视频,发布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上。过了几个月,一位内蒙古的视障人士联系到肖佳,想要学习化妆和护肤。慢慢地,更多视障人士主动找到肖佳学习化妆。其中有想给孩子展现美好形象的宝妈,有想亲手给自己化妆的准新娘,也有希望登台演出的大学生。 学员刘慧英先天失明,十四五岁的时候,她出门前会在脸上抹雪花膏,几个小时都很香。等脸上没味道了,她再去洗脸,洗完再抹。当低视力的同学开始用粉饼化妆时,她也闻到了香味。“我觉得那个味道的人应该是很美的,我也希望自己和她们一样。”后来,刘慧英买了两支口红,一支浅粉色,一支藕荷色。她用很多时间听小说、请人帮忙阅读时尚杂志,以理解颜色的感觉。她认为蓝色是“清凉的”,白色则有一种“清纯的感觉”。 疫情之后,线下教学受到阻碍。肖佳开始利用直播软件和电台,为视障人士讲解化妆方法。在她看来,化妆早已不仅仅只是爱美,它让更多的“肖佳”们确信,自己能做一些事情。 一个视障女孩曾在文章里描述:“我从小到大都是穿爸爸的裤子,我从来没有碰过化妆品,从来没有逛街、穿漂亮的裙子,也没有自己的衣服。因为他们觉得,我不用出门。” “看不见以后,生活多了好多限制。不能自理是开始,更多的是自暴自弃,对世界充满恐惧,慢慢地就真的什么都不会做了。”肖佳说,“化妆也是一样的,很多人会说‘你都看不见,就别化妆了’,但对残障人士而言,内心对美、对衣着得体的渴望不比正常人少。” 《2017年中国残疾人事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当年,全国共培训盲人保健按摩人员20796名、盲人医疗按摩人员7217,有54人和870人分别获得盲人医疗按摩人员中级和初级职务任职资格。盲人按摩事业稳步发展,长期以来,从事按摩工作是盲人走向社会的唯一出路。 “对我们来说,她是鼓励和榜样。视障姐妹选择工作很局限,学习化妆为我们开辟了一条道路。”肖佳的学员说。 与很多敏感的视障人士不同,从事公益活动工作和视障化妆师工作之后,肖佳一直很愿意和别人讨论看不见的问题。“为什么人们会惧怕黑暗,不就是因为惧怕未知吗,你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但当未来有了选择,就等于有了光。” 24岁那年,肖佳力排众议,成了一位母亲。如今,女儿5岁了,她每天都要步行一小时,接送女儿上下学。其间,她需要在并不完善的盲道、红绿灯中“闯关”,但她仍旧坚持,要走出去,走出去! 肖佳(左)在工作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