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工人报刊社
 

寻味丹东

来源:当代工人

风味是什么?很少有人能作出一个准确的定义。

有人说,风味隐于山海之间。这片国土何其辽阔,从荒原到平原,从山地到海洋,生活于不同地貌的人们因循自然,从山海的馈赠中获取食物,佐以风土烹饪,使其成为足以映照一方的风味。

也有人说,风味流淌在内心。如果对一方水土的情感可以量化,那么风味在其中的比重必然不低。风味既指人们所尝到、嗅知、触知食物的感受总和,也指在感受食物的过程中,内心中悄然打开的那一条通道。真正品尝当地美食前,风味仅是社交媒体上的人云亦云。而将食物吞进肚子里时,它才从虚幻的概念化为具体的实感,让试图读懂它的人沉醉其中。

倘若让丹东来应对这一命题,答案则会变得具体且统一。

这个隐于辽宁省东南部的地级市,自然条件得天独厚。江海相连、山海共生,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气候赋予它诸多令人艳羡的特产,“北方夏威夷”大鹿岛的梭子蟹、避暑胜地獐岛的大黄子、“黄海明珠”东港市的99草莓、凤凰山下飘香的丹东……岁月流转间,山海馈赠内化为一串串遗传密码,让一座小城区别于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

作为中国最大的边境城市,丹东又注定有刚硬的一面。70多年前,中国人民志愿军从这里跨过鸭绿江,战旗美如画,怎少得了一座城一碗炒面的物资支撑;70多年后,一碗冷面、一条朝鲜族风情街、一隅河口江畔,伟大抗美援朝精神跨越时空、历久弥新,指引着这座轻工之城奋力前行,更于细微之处将中朝两国紧密相连。

所以在丹东,辽宁省唯一沿海、沿江、沿边的“三沿”城市,总有一些味道跨越地域,为四方所喜爱。而这份喜爱,关乎的不仅是一种食物、一番滋味,更是一座城对食物的态度,使得那些古老和现代奇妙交融的特定记忆浸入肌理和骨血,升腾为人文餐桌之上一道永不过时的硬菜。

本刊编辑部


水半火一座

文|王萌

在这里,原始的做法依旧延续,一种对抗岁月的朴素生活哲学,也随之深入城市的脾性。

梭子蟹的秘密

鸭绿江畔常常游人如织。

站在鸭绿江断桥上,足以将整个江面尽收眼底。江面碧波荡漾,一阵微风拂过,便陆续泛起新的涟漪。人头攒动间,依稀能辨认出在仅隔几百米处的对岸,有成排坐落的朝鲜民居。

各地游客相聚于此,皆因鸭绿江。人们常说,江水分界的地方便是国界线。但这一边界究竟处在哪个位置,恐怕只有丹东人讲得清。

张涵看了半辈子鸭绿江,他有种直觉,无论何时何地,只需远眺一眼,便能识出象征江水分界的那条线。江水有色差。靠近丹东的这一侧,江水一片淡绿,时有游鱼浮动,远处则微有发黄。这一发现并不意味着张涵心思细腻,而是职业习惯使然——两岸产的鱼不同。对岸多产尖嘴鱼,而丹东这边捕获的则多为面条鱼、银鱼。区分两岸渔民收获的地方,便是江水分界处。

在山海共生、江海相连的丹东,整座城市都浸润在来自江海的温润中。千百条河流穿城而过,黄海和鸭绿江奔腾不息,为这座城留下了丰饶的海产。在丹东,似乎每一条巷子里都坐落着一家海鲜店,门脸不大,牌匾常常掉了色,桌椅是最普通的配置,但售卖的海鲜绝无仅有。一切只因得天独厚:海况条件优越,海水洁净,盐度适中,出产的海产品以品质优良著称。

闻名全国的梭子蟹,正是其中头牌。久经海水浸泡的梭子蟹肉质紧致弹嫩,掰开蟹壳,用嘴一嗍,海洋的气息便满溢齿间。

倘若问这梭子蟹大多来自何方,答案必是丹东东港——全国最大的梭子蟹养殖地,仅2445平方公里的陆地面积,就支撑起约占丹东市渔业总产值80%的庞大渔业经济;在渔业全产业链上就业的固定人员逾6万人,足占东港市总人口的十分之一。张涵便是其中之一。

这就不难理解,在丹东,靠海吃海、与海相生的生活,是怎样深刻地镌刻进当地人的基因里的。20世纪70年代,张涵出生于东港一个小渔村。这是个特殊的年代,当重山外的世界因市场经济的发展一日千里,这个小渔村却对新生事物反应迟缓。彼时,出生、成长、从业于其间的人们,并未呈现太多命运的参差。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人生仿佛只为了抵达适当年纪,习惯性地接过父辈手中的渔网。他们在海上漂浮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人知道这样的生活肇始于何时,人们只依稀记得,在东港市孤山镇西部,有一处历史悠久的贝丘遗址。所谓贝丘遗址,即堆积着大量远古贝壳的丘子,杂以网锤等先民遗物。经辽宁省内相关研究人员考证,这些贝丘遗址因先人挖食贝类而产生,最早可溯至新石器时代。这正说明了丹东人和海洋的联结何其之深。

然而,待到张涵成年之际,这一联结却空前脆弱。在那个中朝两国因鲜血而结下友谊的时代,丹东曾是中国北方重要的轻工业城市。这使得长久以来,丹东都洋溢着一种充盈的自足感,这种自足感难以言说,它既是丹东人骑着自行车下班时的悠游,也是人们在街头巷尾三三两两坐下,共品一盆梭子蟹的自洽。如今,这种自足感被打破了,正如吃在口中的梭子蟹,肉质依然鲜美,但多了丝来自海水的咸涩味儿。

答案不言而喻。社会时钟飞速转动,丹东的渔民却固守着进海捕捞的传统作业模式,因而被冠以“贫穷”“落伍”之称。“那时候,外面机会多。留在村里当渔民的,都会被认为没出息。”一位丹东渔民曾如此表示。这也恰如丹东的命运:中国最大的边陲之城,因为边陲,所以偏远;因为偏远,所以当市场经济的春风从珠三角一路北上时,丹东的经济却随着东北老工业基地的衰落而显出颓势;因为显出颓势,所以选择留在此处的人,大多需极具勇气和毅力。

兜住这些下坠之人的秘密,也潜藏于梭子蟹中。时至如今,倘若问一位丹东人什么才是梭子蟹最正宗的吃法,得到的回答极有可能是:“除了蒸,就是煮呗,还能咋的?”在丹东,梭子蟹的做法极其统一。无论走进哪一条巷子里的哪一家店,向店家打过招呼后,对方大概率会将煮得通红的梭子蟹叠在一起,满满置于一盘内,再端到你的面前。除此,鲜有其他配料。无论食物的烹饪方式怎样丰富,丹东人仍钟爱最原始的烹饪方式,追求梭子蟹最原汁原味、掺杂外物的口感。这种对抗岁月的朴素生活哲学,穿越漫长的时间隧道,被丹东人以贯之。

一如在众多口味中依然选择原汁原味的饮食偏好,当张涵站立在人生的分岔口时,同样选择了当地人再熟悉不过的渔业。“家里太穷了,没钱出去。再说,也不想出去,丹东挺好。”忆及往昔,张涵黝黑的面庞现出一张洒脱的笑脸。黝黑是渔人的象征。浩瀚汪洋之间,一个渔民何其渺小。风浪的席卷,渔船的颠簸,烈日的灼烧,潮汐的变幻莫测,都会使他们的皮肤变得黝黑,衣衫变得腥臭,腿脚常出现红肿的水疱。唯一的慰藉是收成,“谁都希望满载而归。但事实上,能有收成就不错了。”张涵说,“有时候,能捕捞上几只梭子蟹,那可真是高兴啊。”那年月,渔民的年收入常以千元计。一只市价不菲的梭子蟹,足以抵住一个家庭多日的花销。

张涵的处境并非个例。以往,渔民这一职业在丹东市总人口中占据一席之地,却常常面临朝不保夕的命运。倘若出海捕捞,风险自行承担,且捕捞所获只能简单出售,利润不多,这使得丹东渔民一度被限制在低端竞争的困局中。

如今,支撑渔民生活的,不再是小小海中蟹。近年来,东港渔业不断发展壮大,逐步发展成为集水产养殖、近海捕捞、远洋渔业、水产加工、水产冷链物流和流通、休闲渔业于一体的现代渔业产业体系。

宏观的蝶变折射到微观的个人身上,便是渔民手中的渔网变成了便利的起网机,简陋的住房变成了漂亮的小洋楼,“姑娘们不愿意嫁来”的小渔村逐渐吸引各地游客纷至沓来。“也有苦恼。”张涵笑称,“游客听不惯丹东人的‘海蛎子话’,倘若我声音大了,他们还会投诉。”改变无处不在,而那曾经在汪洋大海中夺食时、在风声呼啸中练就的大嗓门,竟成了最难改变之事。

烧烤兜住的人生

海水之外,在这个有山、有江的地方,生活的滋味更浓缩在一个个烤炉之中,随着炭火慢慢升腾,升腾为生生不息的城市活力。

从空中俯瞰丹东会发现,这座城市的地理形态狭长而细小,百十条街道纵横交错,长短不一的巷子隐于市区。倘若你漫步于丹东市内,也不难发现,在这座城的每一处街头巷尾,似乎都能窥见烧烤店的痕迹。有人估算,在丹东市约15222平方公里的地界内,散布着2000多家大小不一的烧烤店,还没算那些无法统计的无名摊点。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一庞大数字正无孔不入地渗入丹东的大街小巷,更渗透进每一位丹东人的日常生活。没有人知道这一庞大数字于何时发萌,人们只知道,这深入城市肌理的烧烤店已然成为这座城的某种象征。

天色将暗时,比夜色更快席卷丹东的,是一阵肉香混合着调料的气味。循味望去,只见炭火之上,油脂滴落,陆续发出“滋滋”的响声。不知为何,这些烧烤店散布于城市的各个角落,却能呈现某种默契的统一:摆弄烧烤的汉子永远在忙碌,粗壮的手臂永远裸露着,和食客间的对话永远直来直去,铁子永远围着扦子团团转,手起手落间,烤物的品类、糖度的变换、香料的增减,都在小小一方烤架上尽情变换。

当由消费主义搭建的现代商场为招揽顾客而使出浑身解数时,这些隐于市区的烧烤店却固执地保持着几十年不变的调性:慢、旧,烟熏火燎。它们通常门脸不大,牌匾老旧,连店名都以简单的“名字+烧烤”模式命名,仿佛开店的恰是一位可以直呼姓名的街坊。推门进店,依旧是一副陈旧模样。三两小桌,散落的凳子,除此鲜有其他装潢。几近暂停的空间里,唯有人是鲜活的。迎接你的常是一声热情的招呼,不等你反应过来,便把你拉到烤物架旁,让你自行挑选。每桌都配有单独的火炉,食客自行烤制,丰俭由人。人们满溢着热情,方寸圆桌前,一根烟,一瓶酒,一串烧烤,足以侃出天下事。对丹东而言,烧烤是个手艺,也是门生意;是种生活,同时也是城市脾性的象征。烟熏火燎间,人们尝出的是这一偏远小城的活色生香。

在东北,烧烤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美食品类,诸多新秀层出不穷。前有以重料而著称的锦州烧烤,后有偏爱肉和配料的哈尔滨烧烤。高手环伺中,为何追求原味食材、坚持传统配料的丹东烧烤能够突出重围,跻身东北烧烤“三巨头”之列?答案同样潜藏于丹东的山水之间。丹东自然条件得天独厚,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气候赋予当地丰饶的物产,这使得丹东烧烤逐渐跨越普通食材的限制,除了那些来自山间田园的物产,经海水淘洗的珍味同样可于烈火之上烤制。

在丹东,海水与火焰的衔接正是如此自然。

丹东人觉得,丹东烧烤的精髓唯有一个“鲜”字。什么最鲜?答案无疑是种类繁多的烤海鲜。丹东烧烤的受众早已跨越了地域的限制,在丹东,钟爱肉串、菜卷、鱼豆腐和各类蘑菇的外地食客并不鲜见,但更多食客不远万里奔赴这座小城,只为一品当地烤海鲜的滋味。子分黄黑白三种,青虾仿佛还在跳动,海蛎子成盆摆放……这些刚出水的海鲜,尚未呼吸太多丹东的空气,便被置于一炉炭火上,喷上热油,铺上香料,火苗上下跃起间,海鲜吱啦作响,一种来自海洋的鲜味便于此间弥漫。“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呗。”谈及为何钟爱烤海鲜,一位食客迟迟说不出个所以然。半晌,他才吐出这句“再普通不过的道理”。那些发源自远古时期的饮食偏好,早已流淌在丹东人的血液里。

丹东烧烤,衔接的并非只有海水和火焰,城市的光荣与低估、人生的失意与惬意,种种跨越饮食范畴的概念,都在小小一炉炭火间尽情释放。

曾有食客评价丹东烧烤:“在丹东,万物都可烧烤。”的确,纵使是偏爱原汁原味的丹东烧烤,仍有许多猎奇的烤物存在。在丹东的一家小店,被穿成串的柞蚕是其招牌美食。柞蚕曾被丹东人称为“神仙”——它一度是助丹东闻名全国的“神仙”。当时间回溯至20世纪80年代,丹东头衔无数。除“抗美援朝出征地”“英雄城市”等头衔外,丹东也曾是著名的柞蚕之乡。那时,柞蚕只分布于国内零星几个省份,而辽宁省柞蚕产量占全国总产量的70%,且辽宁70%的丝绸产自丹东。

“后来啊后来,江南丝绸起来了,咱没市场了呗。”如今的丹东人提及这段往事,往往伴随长吁短叹。众新秀陆续崛起,留给丹东丝绸的市场空间日渐狭小。当“神仙”的法力逐渐失灵,它们的命运便是在烈火的炙烤中变得通体漆黑,再刷上酱,撒上盐,置入三五调料,成为食客盘中餐,一段特有的岁月记忆。

烧烤兜住的不只有下岗的柞蚕。20世纪90年代末,与丹东丝绸一同销声匿迹的是工人往日的荣光。国有工厂陆续关停,商品经济方兴未艾,对于这群生活一时无着的人来说,仅凭一盆炭火便可谋生的机会成为从低谷中走出的利器。自那时起,大大小小的烧烤摊儿开始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迅速生长。

老李正是一位被烧烤兜住的人。那年月,工人出身的老李不可避免地被困在下岗的旋涡中。他脱下锈迹斑斑的工服,换了一套厨师服。“那时候,厨师待遇差。像我这种中年转行的厨师,一开始只有50块钱补贴。”生活一时无着的老李没时间顾影自怜,“得尽快学门手艺,还有家要养啊。”自此,老李辗转多家餐厅颠勺炒菜,东北菜做过,朝鲜族菜品也尝试过,最擅长的还是烧烤。“难怪做烧烤的人多,这个入门快,几乎没有门槛。”老李解释。如今,老李早已携着一身在烟熏火燎中习得的本领,开了一家属于自己的烧烤店,成为丹东烧烤产业链中微不足道却又至关重要的一分子。这似乎是丹东人不约而同的选择:这座城市里,还有无数钟爱烧烤的“老李”,他们曾踏着时代的浪花一路前行,却又不可避免地触及路上的暗礁。但他们并未过多缠绵于往日,而是选择走进路边一个平平无奇的烧烤摊儿,吃一口肉,喝一口酒,满足味蕾的同时,也告慰着自己的曾经。      


将严寒岁月酿成“九九红”    

文|

那一年,李万春22岁,从劈柴沟引入鸡心草莓,就种植在三间房李家大院屋前房后。三间房也因此成为“中国草莓第一县(市)”的发源地。

现代化的配套产业帮助丹东草莓打破时空壁垒,销往四面八方。

学名“红颜”

丹东,一座与草莓命运相连的城市。

“早在1924年,咱这就有草莓了。”辽宁草莓科学技术研究院副院长姜兆彤说,从7株鸡心草莓落地至今,丹东已与草莓相伴百年之久。

冬天的丹东东港市马家岗夏家村水库旁,有个叫三间房的地方。百年草莓的故事,就是在此起始。《安东县志》记载,丹麦人在今天的劈柴沟创办了三育中学,喜爱园艺的他,托朋友从国外邮寄来了草莓等十几种可食用植物的种子,种于校内。

劈柴沟的草莓红了好几茬,直到一个叫李万春的年轻人出现在三育中学。那一年,李万春22岁,从劈柴沟引入鸡心草莓,就种植在三间房李家大院屋前房后。三间房也因此成为“中国草莓第一县(市)”的发源地。

如果说李万春引种草莓有偶然因素,那么如何将这颗小小“红心”播种于大地,则离不开一座城的努力。“好的生态条件是先决条件。”姜兆彤此言不假。处在北纬40度国际公认优质水果区域带的东港市,北有长白山余脉阻挡冷空气入侵,南临黄海受暖湿气流影响,冬无严寒,夏无酷暑,加之常年光照充足、土壤呈微酸性、降水量充沛,市内还分布着42座水库——完美符合了草莓优质生长所需的一切。

但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1954年,于维盛生于东港李家店村一个普通农户家,父亲是当地果树技术员。从小耳濡目染的于维盛,很早就对草莓种植产生浓厚兴趣。高中毕业那年,于维盛尝试把草莓移栽到花盆里,精心侍弄。没承想,竟在冬天开花,结出草莓来,父亲都感到惊讶。1986年,于维盛在自家庭院建起小棚,搞草莓品种栽培试验,当年收入了6000元。于维盛致富的故事,也增加了周边村民共同致富的信心,大家纷纷行动起来。

“种活容易,想发展为经济作物,深耕更大的市场,需要做得更多。”姜兆彤说。从丹东农校毕业后,他被分配到果树技术推广站,专做技术推广。相比于传统蔬果,娇气的草莓产量和运输效果都不理想,所以并不显眼。

直到1991年前后,转机来临——东港出现第一个草莓万元户。“黄瓜、西红柿,还有其他传统蔬果,都没出过万元户。”那一年姜兆彤记忆犹新。要知道在此之前,东港草莓经常出现卖果难的现象,果农将露地草莓倒在沟里的场景也很常见。草莓万元户的出现犹如道光,照亮了前路。

为更好更快地发展,1992年,在果树技术推广站的基础上,东港市草莓研究所成立。这座城也随之与草莓深度勾连在一起,新品种、新技术的引进、试验、示范和推广的步伐不断加快。

“新品种的引进是成批的。比如一次引入好几个国家的好几个品种,回来试验种植看效果。”姜兆彤介绍,以前的丹东草莓,多是出口加工型品种,鲜食口感并不好。突然有一年,有种草莓脱颖而出,成为东港草莓核心品种,且经过多次杂交,果形优越,香气浓郁,一经推广,风头迅速盖过以往种植的露地品种。这一年便是1999年,这种草莓又称“丹东99”,学名“红颜”。

彼此成就

“草莓,丹东99的,可贵了,你给我留点儿啊。”在班宇的小说集《逍遥游》中,草莓是唯一的气氛调剂,于控诉暴力的场景和哭诉的呛声中,慰藉着一个时代的沉浮。

好的丹东99,的确极具魅力。它外观似红心,细嗅果香沁人,口感更是讲究九分甜一分酸,水润不淡口。然而娇艳欲滴之下,易磕碰、怕捂又怕冻、不易储存的种种“小个性”,让豪爽的东北汉子抓狂,甚至与刚毅粗粝的东北显得格格不入。

或许正因如此,不乏物产的丹东才会额外注目,将这一“外来物种”经营得风生水起。因为,这也是一座不惧挑战、主动迎变的城市。

它曾是闯关东的重要落脚点之一,为跨海而来的山东人开辟天地;它也是抗美援朝出国作战的出发地,丹东人民在支援前线、参军参战、救护伤病员、踊跃捐献等方面都做出了特殊贡献,英华山上的抗美援朝纪念馆、鸭绿江畔断桥皆是印证;它还是“国门名山”——凤凰山的所在地,工人臂吊身悬于险峻之处,在平滑花岗岩上凿出来的脚窝,无不诉说着一种面对险阻时的无畏与不屈;它更是“干”字精神的发源地,从贫困村到人人归巢的生态农业文旅风景区,主动应变中,绿水青山变成金山银山……

寒冬腊月,与滴水成冰的室外截然相反的是,大棚里温暖如春,娇艳欲滴的草莓正晒着太阳。“迎着严寒种出好草莓,在过去都是不可想象的。”农梁勇说。

一切结果,都离不开对阳光的精准算计。清晨,莓农需要掐准时机,迅速将覆盖在大棚上的棉被卷起来,让每寸土地都能充分享受光照。待到午后,气温下降前,农再将棉被放下,以便牢牢锁住白天积攒的热量。

“如今,通过智能温控系统和自动放风系统,在手机上就可以远程监控和操控,让棚内温度始终保持在5摄氏度至28摄氏度,避免低温影响草莓生长。”姜兆彤说,科技带来的,不只有便捷和舒适,数字化技术的应用还让小小草莓有了“身份证”。只要手机轻扫一下包装盒上的二维码,草莓的采摘日期、产地、生产企业、施肥用药等图文信息都立即呈现,消费者还可以对草莓的品质评价进行打分……

无论精耕细作,还是科技傍身,都离不开整个城市的支持。“草莓品种要好吃,产量要高,还要能抗病,培育这样一个品种不容易。”姜兆彤说。2012年,东港市草莓研究所升格为辽宁草莓科学技术研究院,不仅培育新品种,推广先进生产技术,还推动了草莓种植由农民“单打独斗”向规模聚集发展。如今,贸、工、农一体化全产业链条已形成。

顶层设计也少不了。“比如,辽宁省地方标准《绿色草莓生产技术规程》、辽宁省团体标准《草莓脱毒种苗生产技术规程》的出台,不仅明确了每一环节的质量标准,及种苗繁育过程中水、肥、气等参数的要求,还在病虫害防治、果实采摘、贮存运输等方面划定了规范。”姜兆彤介绍。

最亮眼的,当数物流运输、包装加工等配套产业的搭建与支持,如此方有战胜遥远山海、速达全国各地的清甜。

在一个草莓包装车间里,当天采摘的鲜果整齐地躺进泡沫包装盒的“单间”,工人轻柔地打包、装盒,再装箱。在冷链运输车的“护送”下,草莓抵达沈阳,当天凌晨坐上专用飞机,从冰天雪地的东北出发,前往3000公里外的广州,全程仅需26小时。

草莓产业的“争气”,为这座北国边境小城带来荣光。2019年,丹东争取到了国家级农业产业园项目;2022年,东港草莓纳入首批国家农业品牌精品培育计划;2023年,丹东市经济增速位列辽宁第一,且在全省企业品牌价值评估结果中,东港草莓品牌价值高达371.51亿元,全产业链产值近百亿元。

所以,与其说草莓成就了丹东,不如说,丹东造就了草莓

回家的路

2003年,褪下空调维修马甲的马廷东,打算结束北漂生活,回到东港老家创业。那一年,马廷东25岁,毫无经验可谈,底气却十足。

那时,东港种植草莓的历史已近80年,马廷东自然而然地认为,这事再简单不过。“就是把秧苗插进地里而已。我看大伙儿都是这么做的,没啥难度。”回乡后,马廷东没有丝毫犹豫,立即租了45亩地,投入近万元。

意外的是,第一年秧苗死伤严重,在北京赚的4万元钱赔个底掉;第二年的一场暴雨,淹没了红透了的草莓,也沉掉了借来的8万元。看着收获累累硕果的同村人,马廷东憋着一股劲儿,在第三年选了一块高地再战。功夫不负有心人,那一年马廷东赚了15万元,拉的饥荒全都补上了。

只要能结出好果,就不愁销。“20世纪80年代中期,丹东草莓最远就能卖到北京了。省内更不用说,拿到市场上,肯定抢购一空,被磕了碰了的,低价也能卖出去。”姜兆彤说。

好产品遇到好市场,自然盆满钵满。但仅贪大是远远不够的。2008年,马廷东成立专业合作社,将种植大户联合起来,把出口订单的定价话语权牢牢握在手里。

不仅如此,马廷东还反其道而行,种起了反季草莓。“冬天上市的草莓,好吃又好看,是无水果能敌的。”为此,马廷东精细地计算过:建一个两亩地的大棚得花10万元,但第一年的产出足以回本,第二年就能……

行动与市场不谋而合。2011年起,露地草莓逐渐退出市场,取而代之的是拔地而起的日光大棚。现实亦如马廷东预想的那样,反季草莓供不应求,且因其价格远高于露地草莓,种植户的收入大幅提高。

当栽种着草莓的大船收货满载,远去的人们也踏浪归来。过去30年的丹东,像马廷东般,从出走到回巢、从尝苦头到饮甘甜的人,不胜枚举。而小小的一颗草莓,也为每一位回乡人平添了一分生活的保障,让他们能够抡起锄头即可抵抗岁月和风霜。

“最明显的是,村里家家户户都开上了小汽车,在城里也有楼房。”马廷东说,全市近10万户农民从事草莓生产,不少种植户还成了百万元户。

由藤蔓拉动起的,不只是农业生产。在曾经的东港小甸子镇,11个行政村中有9个集体经济“空壳村”。念活了“草莓经”后,创新“党支部+园区+合作社”发展模式,通过成立园区,党员领办果蔬专业合作社,不仅富了乡亲、强了集体,还拉动了就业、电商发展,甚至文旅。

以“莓”为媒,在积极培育本地电商企业的同时,东港市政府还与阿里巴巴、京东等国内知名电商平台合作。比如,2017年的一次直播,3小时就把一个省级贫困村的草莓销售一空。随后东港与顺丰、邮政也达成专属合作,使东港草莓线上销售超过70%。

文旅方面则更无须赘述。吃草莓,肯定会想到丹东。而打卡丹东,又必有草莓一项。“比如今年,不少游客在鸭绿江断桥、万里长城东端起点虎山长城、中日甲午海战古战场的大鹿岛旅游时,品尝到了新品种。那是意大利的‘爱莎’,个头儿很大,吃起来过瘾。不仅景点、市区草莓如影随形,冬天的火车站,成箱往回带的游客更满目皆是。”姜兆彤自豪地说,“好似回家的路没有草莓相伴,就差点儿味儿呢。”          


有“神仙”的地方

文|王雷

一种“石头也能凿出花来”的韧性,穿越食物并不丰富、烹饪方式尚不繁复的时代,铺陈开来,历久弥新。

山脉“蛹”动

在丹东的烧烤店,常会听到食客问:“有‘神仙’吗?来一盘。”这让人不禁纳闷:“神仙不供起来,咋还能吃呢?”只是不知丹东宽甸有道特色美食,便是油炸“神仙”。这里所说的“神仙”,特指柞蚕的蚕形态即将成蛹的状态,半蚕半蛹蛹皮没有完全褐化,皮软而薄,色泽呈淡绿色,当地人称为神仙蛹。一盘油炸“神仙”,外皮酥脆,里面软糯,香气十足。咬上一口,嫩滑香甜瞬间弥漫味蕾,久久不散。

当地人对柞蚕的执念,可以说吃的就是变幻莫测:蚕虫时,来一盘柞蚕馅儿蒸饺;成蛹时,来盘炒茧蛹;成蛾时,来道干煸蛾;懂养生的,还要来一杯雄蚕蛾泡酒;当然,还少不了那盘恰到好处的油炸“神仙”。

柞蚕的奉献也不止于味蕾。柞蚕丝光泽如珠、触感滑爽舒适,自古以来都被视为制作丝绸的上等原料,丹东也因此成为世界著名柞蚕之乡。除却历史悠久的养蚕渊源,得天独厚的自然禀赋无疑是最大助力。

长白山脉向西南延伸的余脉,是丹东山地丘陵的构成。70%的山地上,大片成林的柞树为柞蚕提供了充足的食物来源,加之四季分明的季节,温带季风的气候,合力构成了适宜柞蚕生长的绝佳环境。

5月的丹东,凤城市红旗镇的山地上,柞树正茂,蚕宝宝贪婪地啃食着嫩叶,养殖户王帅正在挨个儿巡查每一棵柞树,若发现哪棵树上的蚕宝宝多了,就会移出一些到别的树上。放眼望去,柞树林无边无际,细听,除了风声,还可以隐约捕捉到蚕宝宝“沙沙”啃食柞树叶的声音,那便是支撑年轻的“王帅”们留在山中的动力。

30多岁的王帅,在当地已经放了10年的蚕,可谓地道的“老”蚕农。在他的视界里,这片柞树林每年可以贡献10多万元的产出。“在城里找到一个工作又能赚多少呢?”王帅眼里的柞蚕,是可以预见的幸福。

说起柞蚕产量,全国柞蚕70%在辽宁,辽宁柞蚕70%在丹东,丹东柞蚕70%在凤城。2022年,丹东城市获评全国首个“中国柞蚕之乡”。俯瞰凤城的山岭一片片茂密的柞树林,那是通向乡村全面振兴的“依山”之道。

“5月底开花,之后便结果儿。”山的馈赠,不止于柞蚕。红旗镇40多公里外的新民村山岭上,一望无际的板栗树,正在孕育新的果实。丹东市发家岭板栗专业合作社社长张明贵,正领着社员们漫山遍野巡视每一棵栗子树。丹东当地独有的温润气候,山地里特有透气的沙土地,都为板栗树提供了绝佳的生长环境。张明贵直言,板栗在丹东方能良好生长,再向北,气候稍冷,树便不能存活。如果土壤不易透气,树的生长同样受阻。

丹东板栗果实大,易加工,好保存,可生食、糖炒,可制罐头、磨粉制糕、调羹烹菜。小小板栗,托起了一户户村民的衣食住行,也成为输出形象的城市名片。在被冠以“中国柞蚕之乡”的同时,丹东凤城同样也顶起了“中国板栗之乡”的称号。城市下辖的红旗镇、宝山镇、蓝旗镇先后被评为辽宁省“板栗特产之乡”,全市板栗面积发展到75万亩,占全市经济林总面积60%以上。数据的叠加也让一方水土竭尽所能,变简单为丰厚的生活态度得以具象。

“桃”然自得

山养蚕栗,水养桃。鸭绿江河口,便是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1982年,大为、铁源等一行来到丹东河口地区采风,江水碧透,桃花漫山。大为触景生情,顿时文思泉涌,写下一首歌词,后经铁源谱曲,大为演唱,《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唱遍祖国山河。

丹东市宽甸满族自治县长镇河口村,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桃花岛。5月,岛上桃花竞相绽放,两岸万亩桃林十里花香,游人至此,恍惚江南再现。桃林的丰饶茂盛,离不开鸭绿江水的默默滋养。到了9月份,熟桃压满枝头,人们携筐采摘,无不洋溢欢笑,“桃”然自得。燕红桃原产河北,20世纪80年代引入河口,优越的气候和水文条件,使燕红桃在这里得以栽培成功。

毕竟仙桃再好,难以果腹。鸭绿江水流过的两岸,人们用江水的滋养,将玉米变换形态,成为餐桌上的日常。虽然气候温润,但丹东的冬天依旧寒冷。200多年前,鸭绿江两岸的人们将来之不易的粮食进行储存,以备饥荒。偶然的机会,人们发现玉米经过发酵,竟可继续食用。这一发现,也促使人们胆子放大、想得更深入:将发酵后的玉米脱皮,磨成糊状,再用布滤出水分,便成汤子面,酸味较浓的被称为酸汤子,酸味被滤得较淡的,被称为[糖]  [叉]子。

就这样,酸汤子成为江两岸人们的主食,稍作烹饪而成的炒[糖]  [叉]子也成为苦涩岁月中调剂饮食的难得美味。时至今日,将玉米制成发酵食品的只有中国的东北,其中翘楚丹东[糖]  [叉]子自成为粗粮细作的典范。如今,丹东人早已告别饥果腹的年代,但依然钟爱这一碗酸汤子和这一盘炒[糖]  [叉]子。[糖]  [叉]子也被列为丹东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在后人的发扬下,衍变出各类吃法。丹东工匠、丹东非物质文化遗产[糖]  [叉]子制作技艺传承人戴玉峰,总结出[糖]  [叉]子的108种吃法。他用自家“戴家[糖]  [叉]子”招牌,将有200多年历史的[糖]  [叉]子推荐给各方游客的同时,还将其带出国门,走向世界。互联网时代,直播间中的戴玉峰,把[糖]  [叉]子卖到了东南亚。

盈盈江水,滋养一方的不只在江面之上。温润的鸭绿江中,一种通体莹白、近乎透明的小鱼曾占据当地百姓餐桌的主位。这便是面条鱼。

老丹东人回忆,早年间,江两岸的人们将这种鱼打捞上来,煮熟后用于充饥,因味道鲜美而被广泛食用。又因鱼外表为银白色,呈细长形状,煮好之后如面条一般,渔民便将这种鱼称为面条鱼。

20世纪五六十年代,是鸭绿江产出面条鱼的巅峰时期,每年盛产600多吨。因产量大,当地人琢磨出面条鱼的各种吃法:油炸面条鱼、清蒸面条鱼、面条鱼炒鸡蛋等。一鲜抵百味的生活智慧,也随着面条鱼,深入每一位丹东人的记忆里。

近些年,由于过度捕捞,面条鱼已愈加稀少,市面售价也从曾经的几元钱一斤飙升到如今的20多元一斤,仍然供不应求。好在当地政府给以关注,随着禁渔令等相关规定的陆续出台,生存空间得到保障的面条鱼,又可以肆意舒展遨游。肆意舒展的,又何止面条鱼呢?

倘若来到丹东河口,品尝来自江水滋养的“全鱼宴”,店老板定会强调一句:“鱼管够!”一桌全鱼宴,均产自鸭绿江。红烧鲤鱼、鲢鱼头汤、醋熘鱼条、剁鱼尾,再来上一盘鲢鱼水饺,赞叹大师傅厨艺之余,最要感谢的无疑是那滔滔不绝的江水。除却全鱼宴,大锅鱼更是必点项,将鲢、、鲫、鲤4种江鱼同炖一锅,寓意“连年吉利”,喝上一碗鲜美溢出的汤汁,幸福自来。

江流入海潜归地

在丹东,依山傍水的人们,从山水间获取生存之道,于漫长岁月里取各方之所长,在传统与现代的融合间创造无限可能。

饮食足以印证。

行走于街道之上,最为招眼的门店牌匾,无疑是各色朝鲜族饭店。作为中国最大边境城市,丹东滋味自少不了民族风味的加持。且不说四处可见的冷面馆,也不说散布夜色中的朝鲜族烧烤,单说一道高丽火盆,便可道尽。

夕阳西下,张艳萍家的高丽火盆店里早已宾客满座。这家挤在丹东城区居民楼的小店已经营多年。小店不大,只有8张桌子,每张桌子中间,必定是一口大大的高丽火盆。吃高丽火盆要先脱鞋上炕,盘膝而坐,静待美食。高丽火盆的食材都很常见,但组合起来绝对让人眼花缭乱。先是用泡菜酱焖上米饭,然后炒好的猪五花、牛小肠、牛肚、米肠、辣椒、胡萝卜、土豆、豆芽菜、海带丝、鱼豆腐等蜂拥而至,铺展在米饭上。为火盆生火后,热气腾腾的暖意瞬间抵达全身。

如果不是在丹东,实在很难想象一口锅会装下如此风牛马不相及的食材。但这里恰恰是丹东,便不难理解,在汉、满、朝鲜各民族融合的城市,饮食必定也要汇聚交融。就如这口高丽火盆,很难说它到底代表何方口味,但确定的是,在岁月流转之中,它成为一种风味,一个别样的丹东。

张丽萍的店,每晚7点准时关门,即便生意再兴旺,她也不扩张门面或延长营业时间,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女主外男主内,天黑之后早点儿睡”。

丹东很小,出租车起步价便可穿越大半个城区;丹东也很慢,人们寻找快乐的方式仿佛始终不变,在夜色中围坐一团,守着这口高丽火盆,把酒言欢,一夜好梦之后继续明天。而高丽火盆这种价格实惠的丰厚味道,也深刻进这片街区斑驳的岁月,给失意的人们些许幸福滋味。

如果说高丽火盆是守护的烟火,那么杀猪菜则是归乡的意义。

在东北,杀猪菜处处都有,但丹东的别有风味。想吃地道的丹东杀猪菜,绝佳的季节是冬天,绝佳的地点是乡村,绝佳的时间是春节前杀猪的那一天。丹东杀猪菜选取当地的辽丹黑猪,肉质鲜香,嫩滑爽口,点睛之笔是当天新灌的血肠,入口即化。可以想象一下这个场景:寒冬腊月,农家院落内支起一口大锅,锅下柴火正旺,锅内大骨棒、五花肉尽情歌唱——东北话俗称“咕嘟”,酸爽和肉香蒸腾而上,犹如一波热浪,直冲鼻腔,全村男女老少口腔生津,啧啧难耐。

若将时光向前推移,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杀猪是传统仪式般的存在,重要程度次于婚丧嫁娶。每至寒冬腊月,主人等着杀猪,那是一年收入的主要来源;孩子们更盼着杀猪,那是一年中仅有的可以饱尝猪肉滋味的盛宴。而此时,无论身处何处,“杀猪”犹如一道密令,定下就是游子们的归期。人们也似乎更期盼聚在一起等待的那一刻,从架火生灶到杀猪卸肉,从张罗请客到忙活菜饭,从开席时的端坐敬请到大醉后的真言相倾,一年中的不幸和万幸、忧愁和欢乐,都在一顿杀猪菜里找到归地。

岁月流转,时光飞逝,走在丹东今日的街道上,遍地的杀猪菜馆,各色的杀猪菜系,人们早已不再积攒时光为求一菜。但只要看到“杀猪菜”这个词,每每仍会心头一动,那是沉淀于记忆深处的热气,经过岁月的洗礼,转化为一种精神财富,时刻提醒着人们,何为“人的一生就像一条江,有时风平浪静,有时水流湍急,但不管怎样,终将江流入海”的意义。      


丹东籍作家眼中的丹东

慢下来,丹东才会出现

文 于晓威

我生在丹东。几十年来,常有外地人问我:丹东是一座怎样的城市。啊,丹东,我该怎样描述它呢?它是我童年时,母亲到市里开会给我带回的一个精致的文具盒;是我少年时,第一次向报纸投稿在信封上认真写下的“丹东市十纬路××号××报社”的地址;是美丽的鸭绿江流经的最广阔土地,也是国内最大的边境城市,更是一座平时人们可能不会谈起,但一谈起它便滔滔不绝的城市……

丹东的辖域里,不仅有山,有江,有海,还有千百条河流,这在国内几百座城市中并不多见。它有容乃大,但在城市地理形态上,又细小而狭长。每当夜幕降临,霓虹灯亮起,伫立在街头,望向鳞次栉比的民居,望向那家家户户窗子里的暖黄灯光,似乎能想到房间的主人正在厨房忙碌,也仿佛能闻到随之氤氲而起的美食之香。此时,哪怕你是一个当地人,也会生发类似异乡人对于怀乡的渴望。这是一种情感上的审美张力,也是一种艺术中的间离效果,它召唤的是一种油然而生的对于人世间原生的向往。那么,什么是原生的向往呢?记不得在哪里看到一句话,一切人类活动,关乎的是人与他人,人与自己,人与器物,人与自然,但在终极意义上,关乎时间与天地的,是饮食。哦,那就来说丹东的美食吧。

壳黄金上箸轻

既然提到丹东是一个有海的地方,又提到美食,就不能不提海鲜。而提到海鲜,打头阵的必然是丹东梭子蟹。梭子蟹以其形态饱满、两侧尖尖、类似梭子而得名。但在丹东,梭子蟹是鲜被提起的,仿佛丹东只识飞蟹。为什么呢?大家都知道螃蟹在陆地上是横行动物,靠近头部的是一对螯足,像一对钳子,用来攻击或攫取食物;腹部两端的是四对步足,是用来行走的。由于它的管节结构只能上下活动,不能前后活动,因此只能横行。但在海里,它就完全变了个模样——身体后部两个薄薄的扁翼会立刻变成一对船桨,快速划动时,整个身体会像飞行器一样在海水里飞起来。那自由潇洒的模样,一改往日的笨拙和憨态,如果不是亲见,简直无法想象。

“秋风起,蟹脚痒”“菊花开,闻蟹来”……这些俗语人尽皆知。秋天最肥,不过同样是秋天,“九月雌,十月雄”指的是农历九月雌性螃蟹最香,十月雄性螃蟹最肥。要在适宜的月份里吃最适宜的蟹子,这可能一般不为外人所知。当然,这所谓的外人,约略指的是远离海边或中原一带的朋友。清代礼部员外郎郑用锡曾写过一首诗,诗中曰:“而今正好秋风饱,且自持螯一举。”诗歌的题目是《友人自豫章来,喜食蟹,云不尝此味十三年矣,作此赠之》。这可能是我见到的最长的古诗题目之一了。为什么用这么长的一句话作题目?不言自明,郑用锡重点感喟之处在于,他的朋友竟然自言13年没吃到过蟹子了。我想,在古代,13年没有吃到过螃蟹的人可能还是一种幸运。在那个交通不发达、没有空运的年代,有多少人一辈子都没有吃过螃蟹啊。

丹东飞蟹全国闻名。这是因为丹东地处鸭绿江与黄海的入海口,两种水质交融所产生的丰富的微生物,会使蟹子更加肥美,加之黄海属于北方冷海,蟹子的味道更加鲜嫩。关于丹东飞蟹,见诸各种烹调食谱和饭店。我所钟爱的吃法,或可能也代表着许多丹东人所钟爱的吃法,就是蒸熟了直接吃。明代的宋写诗道:“两白雪堆盘重,壳黄金上箸轻。”在我看来,这只是一种意象的美,艺术味过重,生活气不足,也不够豪气,甚至丧失了尝蟹的原汁原味。蒸熟的蟹子,掰开背壳和大腿,混着海水的味道直接享用,是最快乐不过的一件事。梁实秋说过,对于美食,讲究什么吃相?太端庄,往往说明食欲未必豪横。的确,对于美食和吃,有什么过多讲究的呢?

差不多30年前的时候,我20岁出头,为了写作和体验生活,有过一次跟丹东市东沟县(今东港市)渔民出海的经历,还在船上共度一夜。令我多年难忘的,不仅是捕鱼的颠簸和艰险,还有当风平浪静、皓月当空,我与渔民在船上共进晚餐时,那种其乐融融,不知海外有山、山外有天的自足感,以及渔民的纯朴、勤劳、聪明,像月光一样生动地跳跃在海面上。第二天临告别时,船长装了满满编织袋的飞蟹让我带回家中,这简直令我不敢相信。其实,出海归来的船上甲板,虽然收获了一些大虾、海螺、各种贝类和鱼类,但飞蟹并不多。所谓物以稀为贵,飞蟹产量不大,所以价格昂贵。我把那一编织袋五六十只飞蟹带回家中,分送了一些给亲戚朋友,余下的,全家六七口人竟吃了好几天。母亲说这是她此生一口气吃飞蟹吃得最多的一次。何止是她呢?那也是我至今吃到的最奢侈的一次。每当回忆此事,我都由衷感慨和难忘那位船长的好客与深情。

在地文艺感

我一直不清楚丹东市内究竟有多少条巷子,有多少个烧烤摊儿。有人说,有多少条巷子,就有多少个烧烤摊儿。我看这话不对,应该是有多少条巷子,就有5倍以上的烧烤摊儿。夏季,夜色薄暗,各类烧烤摊儿的炭火就如海面上的渔火一样层出不穷。走在大街上,令人最先感知到的还不是视野,而是气味,尤其是烤黄蚬子,会连同它那种贝壳焦所洋溢的气味一同送入鼻息,即便大快朵颐,仍魂牵梦绕。

各类烧烤摊子前、马路边,人们蹲坐在一起,喝扎啤,侃大山。你经常可以看到的图景是,夏季天热,人们一边烤着炭火,一边吹着风扇。有去山上或江边散步归来者,或恋人,或伉俪,或好友,往往吃过晚饭,散步就是为了消食。可一看到别人围坐在那里,其乐无比,再或无意或仔细地怀揣着好奇,看看面前都在烤些什么,不由得就会相视一笑:“烤点儿?”“烤点儿!”“坐会儿?”“坐会儿!”烧烤是具有多米诺骨牌效应的,气味是具有疗救性的,它会唤醒人们对活色生香的渴望。同时,你经常会看到面容姣好的年轻女性,伴着裙裾翻飞,影影绰绰地点缀在烧烤摊儿前,她们不介意入乡随俗。

随着晚风习习,巷子的某处会传来阵阵二胡声,曲调可能是优雅的《良宵》,也可能是令人激情澎湃的《赛马》。那采用拉弓和推弓技法所模仿的马蹄声,嗒嗒地奔驰在巷子里的每一个石阶上,古意盎然,也快意盎然。是的,丹东也是一座音乐的城市。我去过国内很多城市,在其中,丹东是为数不多的能使音乐进入日常生活中的城市。除了二胡,你还经常在夏季的傍晚,在江边,在锦江山上,或者就在某一处广场上,看到市民自发组织的小合唱队、手风琴队、管弦乐队,甚至爵士乐队。我一直不清楚这种城市文化的脉络肇始于何时。后来我忆起,丹东是抗美援朝的英雄城市,当年有无数志愿军由此过江。也因此,回国后,有许多全国各地的具有文艺技能的军人留了下来。可能正是他们传播了战地文艺的种子,使这座城市在建筑的骨骼之外,还流淌着音乐的血液。我的一位忘年交,已经80多岁了,他做过丹东市歌舞团团长,是一级作曲,至今还在为这个城市不断写歌、不断作曲。每当我跟他聊起音乐,他立刻会变得像一个年轻人,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我还认识一位当地著名的餐饮业老板,他曾个人筹备和资助了丹东市城市交响乐团的几次大型演出,哪怕后来经济暂时困顿。不久前,他还跟我说,如果有一天东山再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再搞一次大型交响乐演出,“一座城市不能没有交响乐啊”。

是的,一座城市不能没有交响乐,就如同一座城市不能没有活色生香的市井生活。它们是硬币的两面,缺了哪一面,都不能形成有效流通。我曾经高傲地厌恶过所谓的市井气和小市民生活,觉得这里面含有简陋、庸俗、嘈杂、无趣。但当我长时间待在书房里,还有曾经一个人连日孤独而危险地行走在阒寂无人的荒野里时,我是那么渴望见到人群,见到汽车,见到城市的日常一面。马尔克斯在他的《霍乱时期的爱情》里,在多义的主题之外,也借着阿里和达历经长达50多年的爱情后,最终相拥在航船上不能上岸,隐晦地昭示着,当变故汹汹来临,个人深感无力之际,人们更期盼彼此在生活与情感上有更多关联,而非疏离和冷漠。还有,当我读到道格拉斯·亚当斯的名著《银河系搭车客指南》,当地球被银河系超空间指令即将摧毁,主人公阿瑟·邓特成为唯一去往宇宙另一个星球的幸存者时,回响在他耳边的一句话:“不要慌,你可以随时如此自勉。另外,记得带上你的毛巾。”

带上毛巾,不就是带上生活的日常吗?

在这个沿江、沿海、沿边的城市,生活松弛安逸。

岁月里的情怀

前文说过,丹东不仅有海,还有著名的鸭绿江,有数不清的千百条河,以及层峦叠嶂的山脉。在美食方面,除了海鲜,也有江鲜。譬如著名的鸭绿江鲤鱼,肉质鲜美,无土腥味儿,也是名肴。还有鲟鳇鱼,体大无比,营养价值丰富,其鱼卵做成鱼子酱,百口争求。至于鸭绿江另一特产,是著名的春生子或秋生子鱼,春天生为春生子,秋天生为秋生子,总归的学名叫“池沼公鱼”,以其炖汤,汤汁白如乳液,味鲜无比。我自小到大养成喜欢喝汤的嗜好,由它引起。池沼公鱼也可以做成咸鱼,用油炸着吃,那种滋味,在我看来,胜过一切咸鱼了。

当然,河流里面盛产的河鲜,诸如各类河鱼、河虾,估计有近百种。还有山呢。千万别忘了山,丹东周边所有的山区,也盛产着数不清的山货,比如各种野菜和蘑菇,应该也有近百种吧。其中尤以嫩芽野菜和“松伞蘑”为著名,而大叶芹、猫把呼、刺果棒、蕨菜之类,更是别有清欢,令人耳目一新。

来丹东,我还愿意在此向大家郑重推荐羊汤。丹东本地的羊汤是不可再造的,飞蟹和海鲜以及山货都可以空运,唯羊汤不可,只能就地端着大海碗,美美地喝几碗。有一次,在某座省会城市,一位与我特别要好的作家朋友请我喝羊汤,我只喝了一口,就喝不下去了,怒道:“这简直是泔水,哪里是羊汤?”于是将它倒掉。而看到朋友兴致勃勃地继续喝得有滋有味,我不禁可怜起他,无奈地说道:“唉,算了,将来你有机会到丹东,我请你喝什么叫纯正的羊汤吧。”

丹东还是一个满族和朝鲜族杂居的地方,浓郁的地方饮食习惯,也无不为这座城市增添着独特的美食内容。朝鲜族风味不必说了,满族风味也不必说了,只要记住冷面和酸汤子,就极具代表性了。

古人云:“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丹东的城市文化性格,在此得到恰切而集合性的写照。它既有文化智慧的一面,也有人性淳朴敦厚的一面。我想起了那位船长,那些美丽的姑娘,那些若有若无的城市音乐,他们都是这座城市的属性之一,他们汇集成城市里岁月的歌。我还想起了我的另一位诗人朋友,他很知名,人也友好,可惜英年早逝。他住院的时候,什么都不爱吃,但叮嘱我的另一位朋友,能不能给他做几只碱蓬包子吃。碱蓬是产于东港海边的一种野菜,它颠覆了野菜只生长于山区的常识。没错,他是东港人,海边人,在生命垂危之际,挂念的唯有故乡的菜肴。因此我说,美食是具有记忆的,是可以疗救和安慰心灵的。

我爱丹东,也请朋友们闲时多来丹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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