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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想象,如今再提阜新,已是另一番景象。
阜新历史悠久,世人对它的了解,或从“共和国露天煤矿的长子”美誉而起,抑或因国家第一批资源枯竭型城市而注目。
的确,谈及阜新,绕不过的,是一座因煤炭而兴的工业城市。它曾是新中国最早的能源基地之一,见证了中国煤炭工业的发展历程。海州露天煤矿,作为阜新的城市符号,更是东北老工业基地的缩影。
正因如此,当资源枯竭后,往日的荣耀变成了一道深入肌理的黑色伤疤,城市转型之困也变得尤为突出和典型。
资源型城市转型是世界性难题。这个昔日的“煤电之城”,于2001年被国家确定为全国第一个资源枯竭型城市经济转型试点市后,自然担负起探索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资源型城市转型新路的重任。
20多年来,一个个巨变在阜新悄然发生。
阜新通过把矿坑改造与环境治理和新产业发展结合,极大地节省了时间和资金成本,为世界贡献了资源枯竭型城市转型的阜新经验。
让矿山披新绿,大漠变绿洲。阜新在山水之间挥毫泼墨,让蓝天白云成为高质量发展的动人色彩,碧水青山成为美好生活的新常态。由此升腾的,是许多响亮的名号——玉龙故乡、文明发端、玛瑙之都、赛道城、沙地里的绿色明珠、契丹摇篮,辽西走廊上民族融合名城、“中国优秀旅游城市”、省级园林城市等美誉也纷至沓来。
如今,将时代积累的煤矿、污染等黑色的标签层层拭去,阜新也找到了最本真的颜色。碧草如茵、玛瑙映红、沙泉水蓝、赛道追清风……公园、草原,诗意栖居;蒙餐、鱼宴,慢飨生活。今日的阜新,无疑又是神奇的。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厚重绵长的历史文脉与厚积薄发的转型历程相融交织,求变和敢闯相映成趣,共同勾画了焕然一新的迷人风姿与画卷。
本刊编辑部
一抺玛瑙红,照亮十家子
文|关彤
阜新拥有全国唯一的玛瑙专业市集,每逢3日、6日、9日开市,云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客商。
有着“玉龙故乡,文明发端”之称的阜新,在漫长的岁月里,以玛瑙之力一次又一次地闯出名堂。
百年十家子
相传在东汉末年,曹丕随父亲曹操北征乌桓(今辽宁西部),当地首领献了一只玛瑙酒杯。曹丕见酒杯十分特别,诗兴大发,挥笔写下《马脑勒赋》,在序中写道:“马脑,玉属也。出自西域,文理交错,有似马脑。故其方人固以名之。”
那时玛瑙通常被写作“马脑”,多由西域属国进贡。后来,佛经传入中国,在翻译的时候,考虑到马脑属玉石类,便译为了“玛瑙”。
拂过历史的烟云,乌桓早已不在,玛瑙却依旧璀璨。如今,在全球范围内排得上名次的玛瑙产地,闪闪镶嵌于辽西走廊上的阜新,绝对首屈一指。在那里,玛瑙储量和产量均占国内的50%以上,玛瑙产品占全国销售额的85%。它的海外市场也很广阔,打造的玛瑙产品出现在日本、韩国、伊朗等地玉石爱好者的收藏室里。阜新因此被世界手工艺理事会评为“世界玛瑙之都”。
阜新自古便是玛瑙的重要产地,也是不争的事实。在查海遗址中,当年考古专家就通过对出土玉器的研究,揭示出查海人对玛瑙超前的认知与利用。让后人十分惊诧的是,古老的查海人已经用玛瑙制作刮削器和玉器、石器等器件。今天,在辽宁省博物馆展出的辽代墓葬玛瑙制品中,还有酒杯、围棋、项链等物件,不仅质量上乘,而且工艺精湛,令人叹为观止。
据史料记载,在辽代,阜新十家子镇就盛产玛瑙。每当大雨过后,都能在田间地头看到许多玛瑙原石。当地人一颗颗地捡起,转手卖给“火石客”(当时从事玛瑙买卖的商人),再由这些火石客送到玛瑙加工作坊。到了清乾隆时期,十家子有了第一家开采玛瑙玉石的工场。《清实录》记载:“开挖窑洞十六,窑工千人,南部设有商邑。”当时的商邑也在十家子镇内。除了官府的经营,十家子镇还不乏个人经商的历史。显然在阜新,不仅有百年商贸流通史,更将玛瑙工艺流传下来。
正是因着这份跨越数千年的积淀,到了近现代,阜新的玛瑙业一路高歌,位于沈阳、锦州、阜新三市交界处的十家子玛瑙特色小镇,还逐渐形成了采集、挖掘和加工玛瑙的生产传统,一代又一代,行销全国。
“确实很难想象,在这个人口不到4万的小镇里,有各类玛瑙企业3000多家,镇上的人几乎都在从事相关工作。”长着国字脸、年近六旬的当地人刘志德自豪地说。十家子镇享有“中国玛瑙第一镇”的美誉,是阜新玛瑙生产、加工和销售最集中的地方。玛瑙也成了阜新人童年特有的玩具之一。
世界玛瑙看中国,中国玛瑙看阜新,阜新玛瑙看十家子。有关玛瑙的故事,在当地从未停止流传。
小镇崛起
刘志德是土生土长的十家子人,14岁时就帮着爷爷奶奶给生产队干活儿挣工分。
中学毕业后,正好赶上十家子采石场招工,刘志德成为一名电工。因技术过硬,他还调动过好几个单位。20世纪80年代初,刘志德回到十家子变电所工作。在那一年,变电所第三产业承做水泥电线杆的项目对外承包,刘志德觉得是一个致富机会。于是胆大的他贷了款,将项目承包下来。谁料想,他苦心经营了两三年,不仅没挣钱,还倒搭了三四万元,欠下许多外债。沉重的打击犹如一条绳索,让有梦想的刘志德再想轻松飞起来,难上加难。
生活总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转机,机会也出现在一个不起眼的瞬间。一次偶然的机会,刘志德在河边遇到了一块被山泉冲下来的30多公斤重的石头。从小就对玛瑙不陌生的刘志德,一眼就看出那块石头是玛瑙原石。让他没想到的是,拿到市场后,这块捡来的石头竟被争相抢收,出价也一高再高。“随处可见的玛瑙石能卖钱?”虽然心中不解,但踏破铁鞋都没能获得第一桶金的刘志德,卖出原石后属实高兴坏了。也是从那时起,刘志德开始重新审视玛瑙这一村里公认的平常物,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托人从玉器厂买来一个加工玛瑙的台钻和开料机,开始了他的玛瑙加工生涯。
刚起步时,还是一间小小的家庭作坊,但刘志德肯吃苦、爱琢磨,尤其是在对玛瑙有些认识后,他开始尝试敲掉原石的外皮,再将玛瑙粗加工成圆球,打孔穿制成品,送入市场。渐渐地,小作坊发展成一个小规模的加工厂,每年能赚两三千元。
那时的市场,别看只在十家子镇,但也是相当厉害。1987年,改革开放如火如荼,为求发展,十家子镇派出一行人南下考察。在温州,看到家家户户做纽扣的桥头镇,不仅形成了专业市场,还把纽扣卖到全国各地,受此启发,十家子镇将目光锚定玛瑙产业。
搭上政府支持的春风,刘志德们和玛瑙加工厂越来越多,产业就这样形成了。渐渐地,全国各地的商户都知道在辽宁有个十家子镇专做玛瑙,原料丰富,品质也好,慕名来此的客商便越来越多。20世纪80年代末,在镇政府的主导下,全国唯一的玛瑙专业市集在十家子落地,每逢3日、6日、9日开市,云集全国各地的客商。
当地颇具气候的产业,也给了刘志德大干一场的信心。1993年开春,积累多年的刘志德赶着毛驴车,将七口之家从双岭子村搬到了十家子镇里,信心十足地承包了镇里即将倒闭的玉器厂。
当时十家子的玛瑙市场上多是玛瑙球和玛瑙手链、项链等相对简单的玛瑙制品,样式陈旧单一。一次,刘志德从一位外地客商那里受到启发,别出心裁地制成了玛瑙腰带,一炮走红。“当年玛瑙腰带批发价格每条350元,最高时一条零售价能卖到3500元呢!”刘志德说,到了1993年底,凭借先人一步的眼力和胆识,刘志德的玛瑙事业越做越大,还清了欠债,有了积蓄。2000年前后,刘志德筹集资金,一举将解体的玉器厂部分厂址买了下来,重新建厂房、上设备,成立十家子镇刘记玛瑙工艺厂。
看到玛瑙生意火了,不少亲戚朋友都来取经,也想靠手艺吃饭。刘志德不仅毫无保留地将技术教给大家,对那些没有资金的乡里乡亲,还提供玛瑙料支持。
2003年,在镇政府的支持下,十家子农民科技学校玛瑙雕刻培训班在刘志德的玛瑙工艺品厂开班。刘志德不仅传授技艺、供吃住,每个月还给每名学员100元补助。有人私下里劝刘志德:“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他不以为意,“做人做事不能总盯着脚底板,整个十家子人都因为玛瑙富了才好呢,到时候咱们一起去外面打天下!”在政府的支持和企业的推动下,十家子镇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从事玛瑙行业。如今,数以百计的学员从这里毕业,有的自己开了工厂,有的成了大厂的技术骨干。小镇十家子也从过去的以农业为主,发展为以玛瑙产业为主,拥有从原料采集、加工、成品制售再到高端艺术品雕刻出售这一完整的产业链。
有价的,无价的
天成的玛瑙,又会衍生什么样的价值?
阜新市顺义玛瑙工艺品厂厂长吕刚举了个例子:2009年,他偶然购得一块仅值200元的玛瑙原石,随手将其放在橱柜里当摆件。朋友到家里做客时看到,说那石上的花纹像蜘蛛网。吕刚大受启发,立即找来设计师和雕刻师傅研究起来。最后,雕刻师傅花了6个多月的时间,打磨出玛瑙工艺品《喜从天降》,不仅获得第五届“玉玦杯”辽宁省玉石雕刻大赛金奖,赛后作品还被人以80万元的高价买走。
类似的精品不胜枚举,玛瑙雕刻也随之变为阜新专有的城市文化名片。为保护阜新玛瑙雕刻,国家还将阜新玛瑙雕刻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它可以是有价的,更可以是无价的。”经营玛瑙雕刻精品店的韦海荣说。韦海荣是玛瑙雕刻培训班的早期学员,在十家子玛瑙圈小有名气。“在创作的过程中,你的感受、整个情绪全都雕刻进玛瑙里了,最后才能变成丰富多姿的工艺品。”韦海荣觉得,如果当初没去学玛瑙雕刻,她就是一个普通农妇,绝不会有巧借玛瑙雕刻捧回一座又一座奖杯的今天。
受益的不只有韦海荣,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于杰,是玛瑙雕的先行者。2007年起,他的作品每年都会入围中国玉雕最高奖项“天工奖”。2017年,以儿时农村生活情景为基础创作的作品《乡情》,一举获得天工奖金奖,于杰也成为别人口中那个“塔尖上的人”。
“如果不是出生在阜新,或许是另外的人生了。”于杰说,他是靠着希望工程的资助,才勉强念完初中。1999年,16岁的于杰揣着父亲借来的200元钱,来到玛瑙雕刻厂当学徒,学习玛瑙雕刻设计和玛瑙雕刻技艺。学艺之路当然辛苦,可想到有朝一日能通过这门手艺,改变一贫如洗的家境,吃再多的苦也值得。文化底蕴不够,那就拼了命地看书,读经典;美感薄弱,就一摞摞地看画册……凭借扎实的技艺和丰富的想象力,20岁出头的于杰就已在行业内闯出了名堂。2013年,他担任阜新市东生天韵玛瑙有限公司总设计师,在开创自己的天地的同时,也接过培养新一代玛瑙雕刻人才的接力棒。
迄今为止,在常住人口仅为1.2万人的十家子镇,相继走出3位中国工艺美术大师、11位中国玉雕大师、1位非遗传承大师、158位省级以上玉雕大师,受到市级以上表彰的技术人才38人,中级以下技师1500人。
高手过招的精彩戏码,也在十家子时刻上演。但这只是玛瑙产业兴旺的一个侧写。在十家子镇,玛瑙产业从业人员近两万人,带动了周边地区近5万人就业。无数的吕刚、韦海荣、于杰,背靠家乡、凭借双手,成长为行家高手,一座寂寂无名的小镇,也因玛瑙成长为影响世界玛瑙价格的一方重镇。
若把视角推远至深,则不难发现,十家子镇主动谋发展之路,还是阜新市“一区两地”产业发展格局中的重要内容——打造“阜蒙县十家子玛瑙产业集聚区”。
为撑起阜新新格局,从不拒绝新鲜事物的十家子镇,怎会止步于眼前?
刘志德的孙子刘泽宁没有选择外出就业,而是守在家乡,开通网络平台,以直播的形式推广、销售阜新玛瑙雕。“最好的时候,一个线上购物节就能卖出七八百件。”
2017年是刘泽宁筹办电子商务公司的第一年,也是十家子镇踏入网络直播的开端。那一年,大批商户走进直播间,介绍自家产品。如今,十家子镇拥有3个直播村和1个“孵化直播商户和直播大咖”的直播基地。白天,市场依然热闹;每当夜幕降临,这份热闹又从这里通过网络,蔓延开来。
程成是基地里有名的网红主播,直播平台上,超过20万的粉丝遍布国内各省以及日、韩和东南亚地区。“5个小时的直播,好的时候能卖出4万多元的玛瑙(制品)。”程成说。随着产业的发展、产品的升级,仅2023年,十家子镇玛瑙产业销售收入就达14亿元,其中线上收入10亿元、线下收入4亿元。
对这个辽西小镇潜力的探寻与挖掘却从未停止。“十四五”规划期间,十家子镇编制完成了《阜蒙县十家子镇玛瑙小镇产业发展控制性详细规划(2021—2035年)》,以打造“世界玛瑙特色文旅小镇”为目标,规划了“一核三心一长廊多田园”的产业发展格局,力争将十家子镇建设成为“探寻玛瑙历史、感悟玛瑙文化、体验玛瑙工艺、集聚玛瑙产业、升华玛瑙创意”的具有国际影响力、竞争力的世界一流玛瑙特色小镇。
抚玉生情,总会让人浮想联翩。8000年前,查海先人采之,剖之,雕琢之;8000年后,阜新人将玛瑙雕刻出更加晶莹的光彩。
鱼肉宴里的阜新滋味
文|韩扑
辽西阜新,独特的地缘位置,使得其连通内蒙古、华北、东北和渤海,境内拥有高原、山脉、丘陵、平原、河湖、沙地,物产多元又极具特色。
自有文明以来,阜新就是安居的乐土。据记载,阜新县名就取自“物阜民丰,焕然一新”之意。可见,在接受大工业时代的洗礼之前,这里就以文明交汇、多元著称。
如今,城市历史进入新的发展周期,“煤电之城”的宏大叙事也被代之以烟火细节的共情。从鱼宴、烤全羊到喇嘛糕、蒙古馅饼,从红袍杏到三沟白酒,多元文化对应的多种美食,成为阜新的魅力光谱,也成了新时代多民族融合故事里的硬核信息点。
鱼宴从云水中来
阜新是什么滋味?答案藏在鱼身上。
“算是吃到了这一波文旅热和美食宣传的红利吧。”刘传说,她是阜新一家农家乐的经营者。2023年初,当时正赋闲的刘传,笃信经济复苏后文旅一定能带来新机会,就找了几位在省内各地做餐饮的朋友,合伙开了新店,特色就是“鱼宴+烤全羊”。
的确,提到阜新,最绕不开的当数沙泉鱼宴(也叫阜新清沟鱼宴)。2018年,沙泉鱼宴通过《舌尖上的中国》的镜头广为人知。但多数人不了解的是,在那之前,阜新清沟鱼宴就已经名声在外了。
身处内蒙古高原向辽河平原过渡的地域,阜新集齐了林、草、山、河等多种自然地貌,地势西北高东南低,因而境内沟壑纵横、深谷众多,所以,阜新境内带“沟”字的地名很多,大清沟就是其中一处。
首先需要理清的是,内蒙古通辽境内的叫“大青沟”,而阜新境内的则称为“大清沟”,虽一字之差,却有南北之别。有意思的是,从地图上看,这俩地方确实还挨着。不同的是,阜新的大清沟自然风景区靠南,而且域内还有著名的大清沟水库。大清沟水库属于柳河(辽河支流)流域,历史上,柳河在阜新境内经常泛滥,修建水库后,不仅水势平稳,汛情得到长期控制,而且河中物产的量化、产业化也得以实现。
清沟鱼宴也叫清沟全鱼宴,已有150多年的历史。因为两岸断谷的源头是保存完好的古代残遗森林植物群落,沟底又富含硅沙,所以沟内经过过滤的水体非常清澈,且富含矿物质和微量元素,藻类品种丰富,水中的鱼类(如鲤鱼、鲢鱼、鲫鱼、鲇鱼、草鱼等)鲜而不腥,肉质细嫩有嚼劲。而“沙泉”则强调沟内万道泉眼汩汩流淌,冷泉水与上层温水对流,将水底的营养物质不断翻送上来,为鱼类生长提供了丰富的养分,也为一方水土孕育出发展之道。
泉水潺潺,生生不息。相传清咸丰九年(1859年),18岁的巴特尔随军奔赴天津,在大沽口保卫战中一雪前耻。战争结束后,身负重伤的巴特尔被赐镀金弯刀,回到老家养伤。清沟的蒙古族、汉族、满族父老乡亲纷纷做了菜肴给他补身子,韩婶子拿来红烧鲢鱼头,邰姑姑送来酱焖清沟鲫,包大爷端过清蒸哈什蚂,白老爹奉献鲇鱼炖茄子……百家鱼,百家做法,三天两头出现在巴特尔家里。巴特尔的伤很快痊愈,他又重返保国卫家的战场。家乡大清沟的乡亲为纪念他,也形成了乡俗,这便有了清沟全鱼宴的雏形。
1958年开始,中共彰武县委、彰武县人民政府为调节大清沟水情,发展水稻灌溉和水面养殖,征集数以万计的民工参加会战,先后修建了大清沟水库、小清沟水库、小清沟二库,并把大、小清沟建设成为远近闻名的旅游景区,以清沟鱼为主的清沟全鱼宴逐渐成型,即《舌尖上的中国》提到的沙泉鱼宴。
“沟里水肥沙厚,冬天冷,夏天热,所以清沟鱼、沙泉鱼做出来的味道确实不一样。”刘传说,本来她想在大清沟附近的村镇开店,但因为聘请的厨师都是彰武县城的,再加上她的客源多以女性为主,“很多是闺密组团上我这儿过周末,甚至搞团建,索性将店开到了交通方便的县城里,主打的就是一个圈子文化——小门一关,小碗一端,姐妹之间好好放松和治愈一下自己。”
除却将乡间鱼宴引入城市生活的,大多数沙泉鱼宴仍驻守泉边,将店开在了离食材产地最近的村子,追求的是原汁原味。秋日的上午,村民老韩安顿好牛群,便会开启他日常生活中的另一个角色。他和乡邻都是蒙古族,过去以牛羊为宴的他们,在阜新清沟罕见地以鱼来替代。“因为这儿的鱼好,除了常见的40多种鱼虾蛙贝,还有30多种塞外鱼。
中国人的食谱中,可作为单一食材贯穿全宴的,品种丰富的鱼绝对稳坐第一把交椅。因为食材好,一桌清沟鱼的做法反倒返璞归真。干炸、清蒸、红焖、侉炖,取味也不外香辣、酱香、茄汁、葱油,但样样凸显鱼的本味。其中最“离经叛道”的做法,要数橘子杯:橘子割顶去瓣,清沟鱼去皮挑刺,调味后的鱼肉酿入橘皮空囊,入屉蒸熟后肉馅儿细嫩柔滑,偏偏又暗藏着隐隐橘香。
烹调的低调,也往往更考验火候和功力。比如在彰武,能做地道全鱼宴的师傅并不多。单一道松鼠鱼,有没有10年刀功,一上桌食客就能看出来。清沟出大鱼,当地最高上桌纪录是近百斤,刘传店里也曾经处理过50斤以上的大鱼。鱼一上案子,年轻的厨师完全是蒙的,都不知道先从哪里下刀。为让自家的鱼宴品质地道,刘传不仅聘请老师傅,还自掏腰包让年轻的厨师到处学本事,虽然这占去了不小的经营成本。
前些年,沙泉鱼宴被评为“中国菜”之辽宁十大主题名宴,还上了《舌尖上的中国》。如今,很多沙泉鱼宴店里都循环播放着那段视频,刘传的店也不例外。不过,相比于非遗名号,她更关注脚下:“史上的阜新深受科尔沁沙地南侵之害,经过多少年来的精心治理,绵延万亩的林海、繁茂的植被锁住了阜新的云水,让水产成为当地美食的一大招牌。将来的全鱼宴会更加丰富多元,这是食客的一大福音。”
一人不成席。从乡俗走出的鱼宴,联络的不仅是一族一地,还有传统和现代之间生生不息的传承和最深的心意,以及归乡游子的脚步及遥远的乡愁,更有八方四海由口入心的相逢和相识。
羊肉和碳水的复调
鲜,是由鱼和羊两个字组成的,用这个字来概括阜新乡野风物美食的特色,再贴切不过。
如今在阜新,很多店里都有全鱼宴和烤全羊。如果说前者得益于近年来的生态治理,后者则古已有之,一直是阜新的美食底牌。
在阜新,组团去吃鱼宴的食客经常一桌难求,而吃羊肉的食客则更多以当地人为大宗,吃好羊肉和面食是阜新人味觉生活里的基本需求。对各地游客而言,在海棠山风景区、瑞应寺、蒙古贞庄园、宝力根寺走一圈下来,没吃到阜新县的羊肉,那也绝对是一大遗憾。
在王先富的语境里,刘传那样既鱼又肉的店,卖的羊肉是“不正宗”的。“因为会顾此失彼。所以我不卖鱼宴,鱼宴的后厨和牛羊肉的后厨,根本不是一个世界。”
王先富的店在阜新市区的北郊。“我这儿好停车,一到逢年过节,在我这儿吃肉的人,车在外边停一大片,好像车比人都多。赶上文旅旺季,人多了,来了等上个把小时都是常事。不过我肯定不能让大家嘴闲着。”王先富说,喇嘛糕、奶茶和熏兔肉放在等位区的餐盘里,等位的食客可以随意取用。“不收钱,那都是零食,收钱的话不让人笑话我吗?不过一般没人往饱了吃,那就占了肚子吃不动烤全羊和馅饼了。”
王先富是蒙古族,在他眼里,羊肉和鲜奶是天的恩赐,其他的食物都是给胃肠垫垫底的。
他口中的零食喇嘛糕,来头也不一般。那是蒙古族的一种传统糕点,用面粉掺糖、鸡蛋,揉进瓜子、青红丝等辅料烤制而成。熏兔则分生熏、熟熏两种做法,前者肉质筋道,后者口感更软烂入味些。
真正节日般的场面,是烤全羊、全羊汤和蒙古馅饼轮番登场。阜新烤全羊特别是蒙古贞烤全羊,是传统名菜,选用两年以内的草原羔羊为原料,经过腌制、焖烤等多个步骤,成品色泽黄亮,外酥里嫩,肉质多汁,不膻不腻,极受欢迎。
蒙古贞烤全羊上桌时,伙计将刚出炉的烤全羊抬到大木盘上,宾主围坐一圈,在氤氲香气中分享佳肴。这时,在马头琴的伴奏中,王先富会适时出现,献歌一曲,敬酒三杯,为现场的节日气氛推波助澜。
“我看见贵客就觉得亲!”王先富不是传统那种待在柜台后边管账的老板,他会在各桌食客中间游动起来,除了唱歌敬酒,他还会跟你讲当地的饮食文化和礼仪,跟你推荐食材。看见可爱的小朋友,他常给领到后厨,从手把羊肉的羊大骨头上用剔骨刀片下来一块最好最嫩的贴骨肉,给喂到孩子嘴里,让他们永远记得这口鲜嫩的童年味道。
在阜新,据说这样“能闹”的店主不少,而且越往北越多,这也是当地的一种饮食文化。
店里的主食是蒙古馅饼。这种馅饼是明朝末年蒙郭勒津部落定居此地后创制的。蒙古馅饼以当地特产荞麦面为皮,牛羊肉为馅儿,用奶油、牛羊油、大油或植物油煎成。地道的蒙古馅饼皮薄透亮,金黄油亮,鲜香四溢,虽然热量超标,却是很多人的最爱。热油闪亮的蒙古馅饼佐以一大碗鲜辣浓醇的全羊汤,是无数当地人的冬日美食回忆,也是温馨涌动的城市味道。
美食不会消散
虽然刚大三,费江枫却已经开始他的实习创业之路。
费江枫是江苏人,就读于辽宁工程技术大学电气工程及其自动化专业。因为家里有买卖,所以他想在学业结束后也开办自己的产业。管他大小,一定要干一把闯一闯。“我的这个性格,在阜新本地的同学里很有共鸣,他们都说我不像南方人。其实江苏本来就不南不北的嘛。”费江枫说。
在阜新生活数年,费江枫还是没有爱上当地的羊肉,鱼宴也不常吃,反而爱上了南方人不常吃甚至不吃的荞面驴肉蒸饺与合子。
阜新地区盛产荞麦。当地的荞麦营养丰富,口感也好。费江枫祖籍是山东,他总觉得阜新荞麦这种味道能勾起他的乡愁。
荞面驴肉蒸饺,讲究用鲜驴精肉为主料,配香油、姜汁、孜然粉等十余种调料。肉馅儿色泽透亮如玛瑙,油汁金黄,余香上头。荞面合子则更草根一些。合子皮薄、馅儿大,半圆形的两层薄皮内,韭菜、茴香、鸡蛋、猪肉和成的馅儿透着香甜。在高兴的时候,他们会就着蒸饺和小菜,喝一杯当地特有的梅雪啤酒。
他们有一次馋了,冒险点了一瓶“三沟”。这种白酒也是阜新当地特产,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清代同治年间邱家兄弟开办的“胜泉涌”烧锅。“三沟”香型很多,各种价位都有,费江枫自己喝的是几十元钱的三沟老窖,带回江苏老家孝敬长辈的则是“青花韵”。如果赶上当地红袍杏、大扁杏上市,费江枫也会买上一些,回家带给小孩子们。
“老家有些人说阜新是没有啥发展的资源枯竭型城市,我不同意,每次回去,我都带一些阜新的土特产,以此为契机,给他们讲讲阜新是如何转型的,因为他们的老想法也该转转型了。”费江枫说。
的确,很多工业城市都有独特的美食传统,而且面貌往往与世人的刻板印象截然不同,比如沈阳的咖啡文化就非常洋气,比如锦州的药膳就独一无二,比如阜新就不是冷冰冰的枯竭之地,反而在沙海转绿、玛瑙映红、沙泉水蓝中烟火氤氲。与老一代的出走和不愿提及不同,如今,如费江枫那般,很多从这里走向全国各地的年轻一代,都会追忆和怀念这座城市的热烈、醇厚和甘甜。这味道里边有城市的物产,有人的性格,更有他们自己的青春故事。
赛车、草莓、年轻人,看见未来式
文|王雷
改装车在矿坑赛道内飞驰而过。
治愈煤城
第三套人民币伍圆面值纸币的背面图案,是一台正在露天煤矿作业的大型电镐。现实中,这台电镐的原型真实存在,正静静地安放于阜新海州露天矿国家矿山公园,远远望去,如一座冷峻的钢铁雕塑。第三套人民币于2000年正式停止流通,仅一年之隔,阜新就被国务院正式认定为全国第一个资源枯竭型城市。
资源枯竭型城市的帽子一旦被扣上,铺天盖地的负面新闻如洪水般向阜新袭来,一时间,这座辽宁西部的小城承受着不可承受之重。要么突围,要么沉沦,不向现实低头的阜新人选择了前者。这注定是一场脱胎换骨的城市转型之路,前路未卜,但人已上路。
煤矿走向枯竭的物理性标志便是残存的矿坑。在阜新,最具代表性的矿坑正是海州露天矿坑。1953年开始投产的海州露天煤矿,时为亚洲最大的机械化露天煤矿,从建成的那一天起,成车皮的煤炭从这里挖出,累计连在一起,可抵长江长度。煤炭被运向祖国各地,支援国家建设,直至2005年关闭,留下了东西长6.6公里、南北宽2公里、深度达 280米的巨大矿坑,如一道巨大的伤疤刻在城市地图之上。
之后的岁月,一边是露天开采的作业方式带来的坍塌滑坡、地面变形、环境污染、残煤自燃等问题;另一边是阜新人置身矿坑,誓言将黑色变绿色的转型挑战。
时间是最好的回声。2009年,海州露天矿坑关闭4年后,全新的海州露天煤矿国家矿山公园盛装起步。这座昔日漫天煤尘、机器轰鸣的矿坑,变成了漫山青绿,鸟语花香的公园。公园中的主题广场、博物馆、纪念碑等景观工程,将煤矿的昔日辉煌串联起来,升华为这座城市的精神图腾,持守、攻坚、担当、奉献……即便矿坑从喧嚣变沉默,从繁华回归平静,仍可以在这里找到一切属于海州露天矿的精神特质。站在令人叹为观止的观景台上,巨大的矿坑尽收眼底,那些往日人声鼎沸的劳动场面,电镐、矿车轰鸣的马达声响,早已成为历史的回响。耳边只有风吹过的声音,放眼四周皆被绿色环绕,时而一群飞鸟掠过矿坑,冲上蓝天。
海州露天煤矿国家矿山公园的塑立,不止于带给当地一座公园,从另一个层面来看,更是阜新从资源枯竭型城市奋力突围的象征,就如同站在公园观景台看到的一幕:黑色的煤矿已成为过去,未来,阜新看到的必然是绿色。
于资源枯竭型城市而言,向绿色的突围之路,倔强的阜新人仍将资源作为靶向,撞破南墙。2021年,一家央企团队来到露天矿的观景台,他们眼中深不见底的巨大矿坑,在脑海里却自动变成了波光粼粼的人工湖。团队的设想是,将人工湖建成抽水蓄能电站,利用电力负荷低谷时的电能抽水至上水库,在电力负荷高峰期再放水至下水库发电。
绿色梦想的大门被打开一道缝隙,阳光随之倾洒。抽水蓄能电站的未来定位绝不止于电站本身,围绕海州露天矿人工湖,未来坑上坑下将遍布休闲观光区、科创区、商业区,硕大的废弃矿坑将变为产业高地、商业宝地和文旅胜地。这并非停在纸面上的畅想。2023年,阜新市人民政府网站披露,海州露天矿120万千瓦项目已纳入国家抽水蓄能中长期发展规划,列入辽宁省“十四五”重点实施项目。相关企业的脚步则更为迅达,招标网站显示,阜新海州露天矿抽水蓄能项目工程已完成招投标方案,后续相关工程会随即上马。沉寂多年的海州露天矿坑,将再一次迎来车马喧阗,繁华再现。
抚平“工业伤疤”,用绿色去治愈一个城市,海州露天矿坑的涅槃宣告着阜新人绿色梦想的落地,也用实际行动在逐步达成城市绿色转型的“阜新模式”。
“风光”无限
阜新人向绿色能源的探索之路并非单行线,海州露天矿绿色之路在脚下延伸之际,“追风逐日”的梦想早已照进现实。
被列为资源枯竭型城市后,阜新给人的刻板印象便是资源衰竭、环境污染、气候恶劣……但阜新人拒绝这样的定义。事物皆有两面性,所谓的“气候恶劣”,同样如此。“一年刮两次风,一次刮6个月”,位于内蒙古高原和辽河平原过渡带的阜新盆地,地处“三北”风带。自古而来,狂风肆虐,吹倒庄稼,裹挟黄沙,百姓苦不堪言。
然而,随着时代的进步,以当下的视角观察,大风却是不可多得的宝贵资源。
就在阜新市被宣布成为全国第一个资源枯竭型城市的2001年,阜新市彰武县后新秋镇竖起了第一座测风塔,宣告阜新能源产业的转型拉开序幕。数据给出了直观答案,阜新市位于松辽清洁能源带黄金位置,当地风力发电小时数最高达4000小时,排名辽宁省首位。
风,成为这座城市最骄傲的资本,自那时起,阜新便踏上了追风之旅。2009年起,新能源项目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一座座风力发电机在广袤的山野间拔地而起,绿色风电成为这座城市的全新名片。
若问起阜新当地人哪里可登高望远,写美篇,拍大片,若干答案中必然少不了阜新高山子风电场。盛夏时节,当你置身这片绿意盎然的景区之内,登上观景崖,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那67座巍峨挺立的风电机组。机组高70米,叶片长37米,大风起,风机转,远远望去,如一幕随风而起的风车舞。这样的“舞蹈”,在阜新与日俱增。
2019年,国家能源局宣布新能源进入平价时代后,阜新绿色风电的发展步入快车道。华能来了,大唐来了,中广核来了,晶科电力来了,50余家央企和民营能源公司纷纷落户阜新,阜新争取到的风电指标连续多年位居全省第一。
当你行走于阜新的乡村阡陌之间,近些年来变化颇多的是家家户户的屋顶,一张张光伏电板鳞次栉比,村民从未想到有一天自家屋顶的阳光会“折现”,而将阳光存进“银行”的又何止于村民的屋顶?如同当年肆虐阜新的狂风,人们用风电将其利用,同理,无边的沙地带来土地歉收和贫瘠,如今的阜新人用光伏来“锁定”黄沙。彰武县后新秋镇烧锅村,村民把土地流转给光伏发电企业,一年一亩租金780元,企业又把土地返包给村集体种粮,村民又回到自家地里干农活儿,一天工钱150元。光伏板的物理遮挡作用,形成沙尘屏障,减轻了沙尘危害,同时减少了沙地水分蒸发,促进了农作物生长,形成了光伏+沙地的独有循环模式。村民从未料到,当年谁见谁愁的沙地,现在成了香饽饽,变成身边触手可及的美丽风景。
特有的光伏模式,在阜新形成了绿色能源矩阵。彰武冯家镇王家及北沟光伏电站,让曾经寸草不生、放牛娃都不爱来的大漠荒坡长出了漫山青草,开出了遍地的紫菀花。清河门区光伏电站高大的太阳能发电阵列下,一茬茬红彤彤的高粱正在成熟,向日葵和太阳能电池板向阳共生。前福兴地镇七方地水库的水上太阳能发电站下,各色鱼儿穿梭其间,悠然自得,宛如一幅流动的鱼儿戏水图。
2024年8月8日,阜新市新能源产业链合作推介会上,国内知名专家学者和60余家新能源产业链上下游领军企业跨越山海,齐聚阜新这座辽西小城。小城雄心,阜新对于绿色能源的发展正胸怀壮志,一如市委书记胡涛在这次推介会上的致辞中所言,阜新正举全市之力打造新能源全产业链制造基地和陆上风电产业集群。
黄龙再舞
2019年6月中旬的阜新市,忽然一下子涌入大量外地人,这座城区人口不足百万的小城,从未见过如此景象。市民找寻源头,却发现这一切都指向两个字——赛车。
一座辽西小城,何以同赛车联结在一起?答案仍绕不开那座煤矿——海州露天矿。
这座巨大的矿坑废弃多年,偶有人开车来到这里,坑坑洼洼的路面,蜿蜒起伏的矿径,车子飞速驶过,夹杂着尘土和矿渣的扬尘飞溅,远远望去,如一条舞动的黄龙。这一幕被当地的赛车爱好者丁琦看到,他突发奇想,为何不到这里来练习赛车?90后丁琦在阜新出生,读大学时打过大学生篮球联赛,后到美国留学,学成归来,开了一家汽修店,闲暇玩起了赛车漂移。有人劝他,阜新这小城不足以支持他的赛车梦想,丁琦回答,“车王”舒马赫也在小城市的汽修店当过学徒。
丁琦没想到,梦想很快照进现实。2018年,阜新市新邱区引进赛道城项目,通过对废弃矿坑进行综合治理,建设赛道,发展现代文旅业。2019年,辽宁·阜新中国汽车场地越野锦标赛拉开战幕,成为当年中国汽车场地越野锦标赛的揭幕战。
阜新媒体连篇累牍报道,赛车成为市民话题首选。曾经的老矿工追问:“咋的,在我们当年挖矿的地儿比谁开车快?”比赛当天,新邱区居民几乎全体出动观赛,阜新当地人来了一大半,到场后发现票大多售出。央视全程直播比赛,阜新人感叹:没想到阜新以这样的方式在全国观众面前长了脸面。阜新依托本地露天矿建起阜新百年国际赛道城,一系列赛车赛事在这里接连举办,阜新一次又一次登上媒体体育版头条。
赛车燃起的激情仍在继续,一场音乐会又令阜新以另外一种面目让世人惊艳。
2021年夏天,地点仍是阜新的废弃矿坑,这次涌入更多外地人,且多为年轻人。开往阜新的高铁车票一度告罄,当地酒店早已被提前半个月订满,路边的小旅店老板从未料到,有一天小店会被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整体包下。原因无二,2021辽宁·阜新草莓音乐节在阜新举办,这是辽宁省内历史上第一次举办草莓音乐节。
痛仰乐队主唱高虎来了,嘻哈说唱女歌手万妮达来了,火遍网络的毛不易来了……音乐节的晚上,高虎面对台下熙攘的观众,大声喊道:“我今天听说,这个城市很久没见到这么多年轻人的面孔了,我希望每年都可以有这么几天,好吗?”台下观众忘我尖叫回应:“好!”
303乐队主唱段清瀚是辽宁铁岭人,他的乐队此前没去过任何音乐节,对东北少有音乐节的气氛他有些无奈。段清瀚在舞台上扫一眼矿坑,那是黑色的煤矸石,又看看天空,那是黑色的夜,他吼出《鸟儿》的歌词:“我们一定要有希望。”他说,希望家乡铁岭也和阜新一样,要有希望。
毛不易一曲《像我这样的人》,唱出了阜新这座城市的不甘平凡和对明天的渴望。台下观众的大合唱,高涨的分贝似乎超越当年矿道上电镐矿车的马达声。老矿工们没想到在矿道上跑赛车,又何曾料到在矿场上举办音乐节呢?
从电镐、矿车、矿工,到赛车、音乐节、年轻人,阜新这座城市仿佛在时光隧道中完成了一次穿越。一座煤城之下跑动着赛车,舞动着音乐,没有人知道,未来,阜新还会给人们带来什么样的惊喜。不过可以预见的是,阜新不再是过去那个灰头土脸、沉闷笨重的阜新,而是充满活力、向往年轻的阜新,这座城市正在以全新的面容向未来出发。
8000年后一代人
文|于涛
一
阜新是我的家乡,但我离开那里,已经25年了。
在很多人的印象里,阜新是一个曾因煤炭闻名的城市,全国四大煤炭基地之一。是的,我儿时记忆里很多片段都是那些黑色的煤渣。比如阜新的海州露天矿,如今已经停产并改造成矿山公园——游客站在昔日的矿坑边缘,极目远眺,勉强可以看见两公里外的矿坑另一端,惊叹世上竟有如此大的人造深谷。可在我小时候,站在这边是不可能看到另一边的,因为那巨大的矿坑里不断向上飘散的烟尘和蒸汽遮挡了视线。近300米深的坑底,持续传出电镐的轰鸣声,透过蒸汽和烟尘,隐约可看见坑底喘着粗气的火车头拖着装满煤炭的长长车厢,沿着盘旋的铁轨奋力向上爬。
还有矸子山,生长在矿区的孩子都知道这营生。从地底挖出的煤里夹杂很多煤矸石,需要筛出来扔掉,久而久之这些煤矸石堆成了山。但煤矸石里还会剩下一些煤块,捡回家可烧火可卖钱。我小时每逢假期,都会穿上最破的衣服,包住头脸,肩扛背篓,手拿铁耙,和一大群人一起守在近百米高的矸子山脚下。当滑车沿着钢索将一车煤矸石运到山顶,车斗打开,大量煤矸石像泥石流一样从山顶倾泻翻滚而下。而山脚下,无论大人小孩儿都会发出一声喊,一起向山上冲,迎着新滚下的煤矸石,挥舞铁耙,翻找里面夹杂的煤块。时间短促,必须尽快,因为马上会有下一车从山顶倾倒,留在半山腰是很危险的。
儿时的记忆充满欢乐,尤其是夕阳西下,我们全身煤灰,背着满筐的煤块,绕过矸子山,沿着海州露天矿的矿坑边缘,穿过重重雾气,向家的方向走。我们唱着歌,将原本缠头的破围巾反复扔向天空,像英雄那样庆祝收获的一天,期待母亲看到我们满载而归的笑脸。
海州露天矿并不是唯一,阜新当时有东梁矿、五龙矿、高德矿、新邱矿等十几个大矿,小煤窑不计其数。我同学里很多人,都是父亲做矿工,母亲打些零工或只在家里操持,因此那矿,是阜新千千万万家庭的生计所在。孩子怎会知道矿井下的艰难,只是理所当然地认为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上了班就能赚钱,常喝酒,要养家。直到很多年后,我无意中听到郑智化写的一首歌叫《老幺的故事》,说的是矿工的孩子,开头这样唱:
黑色的煤渣,
白色的雾,
阿爸在坑里不断地挖,
养活我们这一家……
我听后,才忽然有了乡愁的滋味,也隐约体会到父辈的不易。从那以后,我坚定地认为郑智化并不是通俗歌手,他是一个能够用最简单的语言跨越时间和地域的诗人。
二
即便在那时,阜新也并不只有煤。20世纪90年代末,阜新已发现了查海遗址,考古证明8000多年前这里就已有人居住,且发掘出世界上最早的玉器、最早的龙的形象。
是的,中国的第一条龙并不来自黄河流域,而来自我的家乡阜新。但那时阜新人并没什么宣传和包装意识。记得2001年我刚高中毕业,去一个同学家玩,天晚了,这家人留我吃饭。同学的父亲刚下班,洗掉脸上和手上的煤灰,也坐到饭桌前。同学父亲是个很有威严的人,平时话少,这次听我和同学边吃边讨论“8000年前人是不是已经开始烧煤取暖”的话题,他听得奇怪,终于忍不住问:“那么早,就有人在阜新住?”
这么大的新闻,在阜新已经传了几年,同学的父亲只埋头上班,竟然不知。我们赶忙讲了查海遗址的事。同学父亲端起酒碗,喝下一大口散白,不容置疑地说:“他们肯定烧煤。别说8000年,只40年前,咱阜新很多地方煤都是直接露在地面,随时捡随时烧,有些坑里的煤还会自燃,他们肯定因为这个才住这里。”
我和同学又热烈讨论,阜新的这条龙是何时传入了中原,说起塞外与中原的差别。同学的父亲没再插话,一边喝一边默默听,直到快吃完时,他突然拿了两个碗,给我和同学都倒满酒。
虽是散白,但纯粮酿造,60多度满满一碗,我和同学都惊讶了。再看同学的父亲,表情凝重,甚至带着几分悲伤,对我同学说:“孩子,矿已经挖没了,我要下岗了,你也不能接班了,出去闯闯吧。”
那一夜,我和同学才知有一个名词叫“资源枯竭型城市”,这个词让整个城市都笼罩在巨大阴霾中,无数家庭彻夜难眠。
那一夜,我和同学喝了很多酒。那年年底的一个风雪之夜,我俩登上火车离开了家乡。火车的第一站是沈阳,我下车,而他留在车上,继续向南。
我们之间本来是写信的,后来时代变化太快,有了手机、电子邮件和QQ,可我们反而断了联系。2006年他辗转找到我,电话里问我过得怎样,我说很狼狈,又问你呢?他说,我回阜新了,开了个很小的广告公司,要创业。
三
那时的阜新正艰难转型,矿没了,广告公司有什么生意可做呢?他说很多啊,比如宣传玛瑙产业,“阜新玛瑙雕”已被列入国家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了。我惊讶,玛瑙?那东西咱们阜新有的是,小时候在操场上总能捡到,很值钱吗?他笑,说你怎么跟老一辈人似的,啥都不知道。阜新的好东西多的是,像阜新县的馅饼、老河土的花生、彰武的地瓜,你就用笨理儿去想——8000年,难道只有煤吗?
2024年春,我风尘仆仆返乡参加同学聚会。作为资源型城市转型试点,阜新的支柱产业已变成绿色食品、新能源、高端装备和精细化工。我在这个早已摆脱阴霾的城市里闲逛,很多地方没变,更多地方变得我已不太认识。可街上迎面走来的人,那种气质是我非常熟悉的——阜新人纯朴、豪爽,举手投足间还会流露一种带着狠劲儿的勤快,那是塞外苦寒、是矿井下奋力挥镐时留下的基因,即便已隔了几代,即便已经行走于地面的春风里,眉目间仍很容易辨认。
见到同学时更是如此,一群鬓生白发但气质依旧的中年阜新人坐在一起,吃着荞面的驴肉蒸饺,喝着辽西的烈酒,回忆当年在矸子山下啸聚成群的快意。细一问,几乎没有谁还承袭父业从事和煤炭相关的行业,生活也不像当年想的那么悲观,甚至更好。就像《老幺的故事》那首歌里唱的——“通往坑口的那一条路,不是人生唯一的方向。”大家唏嘘,究竟是我们这一代人造就了阜新城市的转型,还是城市的转型造就了我们这一代人?我们是矿工的孩子,但我们不只是矿工的孩子,更是摆脱煤矿阴影的一代人。从更远的视角看过来,我们是8000年后的一代人。8000年来,一代又一代人生于斯、长于斯,任白云苍狗,任沧海桑田,无论顺境逆境都坚守自己朴实的梦想,在这片土地上继续着自己的尘世烟火。
时光是一种非常容易流逝的东西,转眼再过8000年,或许海州露天矿那个巨大的深坑已经变成了平川绿野,大大小小的矸子山已经灰飞烟灭。但在这块土地上,仍会有一代一代的人,用一种带着狠劲儿的勤快奋勇地生活,迎接世事变迁。他们不会记得我们,但属于他们的尘世烟火仍将继续,无论顺境逆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