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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宝军
全国劳动模范、通用技术集团沈阳机床有限责任公司沈阳第一机床厂装配切削工。
车钳铣,没法比
1985年,徐宝军还是个蹦蹦跶跶的愣头儿青,技校毕业后,在父母的影响下进入沈阳机床厂12车间,成为一名车工学徒。“父亲说他干了一辈子车工,我也接着干吧。”徐宝军说。彼时,沈阳机床响当当的国营工,牛气得很。那时候,沈阳流行一句话:“车钳铣,没法比。”这是时代对技术工人最大的尊敬和褒奖。
刚到车间,徐宝军看什么都好奇,但作为学徒,他只能站在师傅身边看,师傅让借工具就借工具,让拿图纸就拿图纸,让打扫卫生就打扫卫生。这一站,整整一年半。徐宝军是有心人,虽然不能上手,可眼睛看着,心里记着,把师傅的一招一式都记准了。之后,徐宝军被安排到机床单干。
机床操作,车刀才是关键。车工活儿好不好,全在一柄刀。可徐宝军对磨刀一无所知,每次干活儿的时候,都是师傅先把车刀磨好,徐宝军用现成的。时间久了,徐宝军心里想:我能不能自己磨刀呢?等师傅磨刀的时候,他就凑过去看。
为了磨好刀,徐宝军没少吃苦。
在徐宝军眼里,师傅磨刀简直像耍魔术一样。自己一上手才知道,原来这魔术不是那么好耍的:铁棒和砂轮摩擦产生高温,由车刀传导到手上,烫得徐宝军不敢握,手直往后躲。师傅在一边看见,没言语,走到跟前,手把手做示范。一把运动中的车刀,师傅的手在前,徐宝军的手在后,摩擦产生的高温烫得徐宝军握不住刀。师傅却稳如泰山,好像他的手感受不到灼热的温度。
这一个动作,征服了徐宝军。他发誓要像师傅那样,对一把刀掌握自如。
初学的困难,远不止这一点儿。因为手底下没深浅,高速旋转的砂轮经常磨伤手指关节、指甲、手指肚,甚至磨露骨头。
“砂轮高速旋转,磨破手一滴血不出。”在徐宝军的记忆中,他实在数不出有多少次这样的经历。他说,机床砂轮磨穿软组织你根本没知觉,甚至磨得露了骨头都不疼。白森森的骨头裸在外面,不出血,必须尽快挤出血,再去医院包扎,不然,有毒的砂轮末子渗入,会造成潜在的危险。
有一回,徐宝军车零部件时,一粒铁屑子迸进眼里,扎在眼球上,去医院做手术才取出来。事后,徐宝军眼睛疼得睁不开,眼眶红肿,在家休息了10多天。
上班后,徐宝军天天站在机床前琢磨,怎么拿刀,手垫在砂轮的什么部位才能把刀刃磨直,刀槽磨得一样深,前倾后倾的角度如何对准……师傅们被徐宝军的韧劲儿感动,这个教一点儿,那个教一点儿,加上他自己勤琢磨,勤动手,慢慢地,徐宝军磨出的刀像样子了。
过了头道关,还有难度更大的在后面。给你一根铁棒,怎么把它加工出图纸画的形状来?为此,徐宝军没少吃苦。因为经验少,想快点儿成长起来的唯一办法就是勤练,但徐宝军手底下没深浅,三天两头儿地吃亏。
那时候的师傅们,技术不爱外传,哪怕对自己的徒弟也是防备的,每次干到关键处,师傅便停下来,喝点儿水,休息休息,或打发徐宝军去别处干点儿什么,等他回来时,活儿已经干完了。几回以后,徐宝军看出门道儿,暗地里长了心眼儿:“不教,我偷着学。”他有事没事挨个儿师傅的机床转悠,这里偷一点儿,那里偷一点儿,慢慢积累,慢慢琢磨。
偷艺的同时,徐宝军深感自己底子薄,基础知识不扎实,便报名参加了职工技校。那些日子,徐宝军白天上班,晚上回家继续学,每天忙到深夜才休息。正应了“功夫不负有心人”的老话,徐宝军通过自我提升,越干越精,直至掌握了车间难度最高的一台机床。
徐宝军正在调试机床设备。
学徒师傅
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工厂亏损,常常几个月开不出工资,工人老大哥的骄傲地位黯然失色。许多人动摇了,纷纷离开工厂,另谋生路。徐宝军也动摇过,最终,他还是留了下来。
当时单板数控引进到沈阳机床集团公司,它也就是业内人常说的半智能机床。这种新设备一下子吸引了徐宝军的注意,好奇心再次驱使他要看个究竟。
此时,徐宝军在普车车间已经是顶梁柱,深为车间主任倚重。
对单板机床兴趣浓厚的徐宝军,琢磨着怎么弄明白这个新生事物,可单板机床是独立车间,与自己的普机不挨边儿,要去得寻个恰当的理由。思来想去,徐宝军想到自己的技校同学,刚巧他在单板机床车间。于是,每干完自己的活儿,徐宝军就借口找同学,往单板车间跑。
单板机床是宝贝,哪能允许徐宝军随便碰,但徐宝军实在太喜欢单板机床,想学,又没别的办法,就再次使出当年偷艺的招数,发扬蚂蚁啃骨头的精神。为记住电子屏上的按键盘,他就费了不少脑筋:一个键一个键的位置记在脑子里,记准了,跑到车间外用事先备好的纸画下来,再进去记,再画。晚上回到家,他把纸上画的图原样挪到大纸上。通过死记硬背,一块电子屏,就这么零零散散记了下来,刻在脑子里。记住键盘还不行,徐宝军开始犯愁,因为按键下面的英文单词,他一个也不认识,更不知道表示什么、管什么用。没别的,还得用笨办法,一个字母一个字母记,凑几个单词,回家查英文书,查资料,找懂英文的人问,总算记熟了。
其实,徐宝军一趟趟往单板车间跑,早引起车间主任的注意,背地里一打听,原来这个年轻人就是以好钻研出名的徐宝军,便动了心思。一天,徐宝军又借故去单板车间时,车间主任把他拉到一边问:“愿意来单板车间不?”徐宝军喜出望外,不敢相信车间主任的话。看到车间主任一脸郑重的表情,徐宝军明白了,没跟自己开玩笑,他用力点头,眼神里充满渴望。
谁知,回所在车间和主任一说,主任脸一绷,指着徐宝军平时操作的那台机床说:“不行,你走了,谁会用它?”徐宝军也愣了,他没想过这问题。主任人很开明,想了想,说:“宝军,要不你两头儿跑一段,那边你照常去,这边你一年之内带出个成手。”
徐宝军知道主任这是绕着弯儿允许他走,欣然应诺:“你放心,我肯定给你带出一个像样的新人。”
当时,厂里和徐宝军工龄差不多的工友,每月都能拿到3000多元的工资,而徐宝军因在单板车间学习,拿的还是学徒工资,比别人少了1000多元。有人说他傻,笑话他:“学那玩意儿干啥,多耽误挣钱。”徐宝军听了,也不反驳,可他心里终究起了涟漪:“是啊,工资少这么多,影响生活,妻子的意见自己没考虑过,太武断了。”当晚,徐宝军回家问妻子:“我当学徒挣钱少,你乐意吗?”妻子笑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都是暂时的,没别人工资高,咱就少花点儿。”妻子的一番安慰感动了他,他动情地说:“你放心,我一定学好技术,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
就这样,徐宝军在普车车间当师傅,到单板车间当徒弟,尽心尽力地扮演着双重角色。
此时,中国的科技正以惊人的速度崛起,它的能量投射到各个领域。徐宝军亲历的,是半智能半人工的单板机床过渡了一阵子,一下飞跃到全智能时代。全智能时代的到来,使得许许多多的工人因无法适应而遭到淘汰,其中包括一大批徐宝军当年的技校同学。与此相反,徐宝军不仅没被淘汰,反而作为主力直接进入全智能机床车间,挑起大梁。此时的徐宝军,心里萦绕着一种自豪感,深刻理解了“机遇给了有准备的人”这句话。
0.05毫米难题
机床是一切工业装备制造的母床。宏观上讲,海陆空的尖端制造离不开它;微观上说,小到某个汽车零部件、手机壳,哪一项都依赖机床做基础。改革开放多年后,特别是国企改革之后,中国机床的加工制造水平可谓从量到质发生巨大变化,但这是自身跟自身比,若将目光放到全球,中国机床和美国、德国、日本等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的产品比较,尚有差距。旁的不说,单是德国与日本对所产机床质量要求的严苛程度,就难以匹敌。
0.01毫米公差就决定了国与国之间的工业制造水平。0.01毫米,就是一道分割线,左右了几十万元上百万元的机床订单谁能拿下。谁拿到订单,谁就能生存下去。拿不到,技术得不到及时更新,工业产品不够精细,只能被人越甩越远,越来越没有话语权。
见得多了,思考得多了,善于钻研的徐宝军越发注重机床工艺,凡公司有什么难活儿重活儿,都派他前去解决。2013年底,公司卖给山东一家单位7套设备,总值七八百万元。可是安装调试后,怎么也达不到标准,客户气得要退货。公司着急了,陆续派出几拨人,仍旧达不到要求。最后,公司派徐宝军出马。
徐宝军知道,这也是他“偷艺”生涯的出徒时刻了。到了客户那里,听到的是对自己公司的骂声和不信任的抱怨,他没有解释,也没还嘴,只轻轻地说:“别急,让我试试。”说完,他一头扎在机床堆里,尝试着按自己的方法调整。调好一套机床后,他跟客户说:“现在请你们再看看吧。”客户半信半疑,试探着启动机床,加工几个样件,果然和之前不同了,才缓和了对徐宝军的态度。最终,经徐宝军调试,7套设备全部正常使用。到此时,山东客户的态度彻底转变了,为先前的不敬向徐宝军道歉。徐宝军微笑着说道:“机床让客户不满意,是我们的问题。我以人格担保,这批机床质量没什么毛病,只不过在调试的方式上不太对路,请相信我们公司。”
彼时,沈阳机床的产量迎来一个高峰:在全世界的机床产量中,沈阳机床排第一。
同样在2013年,沈阳机床公司承接了东北某集团定制的机床设备。这种设备用来加工特殊传动轴,材质是铝镁合金,筒壁的要求非常苛刻:特殊传动轴零部件的机床设备直径为110毫米,但壁厚只有1.2毫米,壁厚差仅允许0.05毫米。
0.05毫米,比一根头发丝还细,肉眼几乎难以分辨。这种薄壁件对车工来说,难度非常大,1.2毫米的壁厚,用手随便一捏都能捏扁,发生弹性变形。何况加工时1.2毫米的圆是定死的,再发生弹性变形,就很难达到0.05毫米偏差的技术要求,而且特种用途件还不许用冷却液。怎么办呢?项目承揽下来,徐宝军每天吃饭睡觉都在思考如何攻克这个难关。曾经,他想用传统的失蜡法浇铸,但这种办法比较麻烦,浇铸过程中石蜡凝固得不均匀,忙半天白费力气。一天,徐宝军突然想到一句行话:“3点变形量较大,6点变形量减半,12点卡紧变形量为0。”
“何不用弹簧卡箍整体卡紧筒壁呢?”徐宝军灵机一动。
因为用了卡套卡紧,360度向心,等于给筒壁穿上一层外衣,再进行加工内孔,既省时省力,又确保了规定偏差,顺利把设备交付给客户。徐宝军的出色技术和优秀品行,也为他带来回报,2015年徐宝军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