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工人报刊社
 

电影浓烈,现实不可能寡淡

作者:文|王萌萌来源:当代工人

在短短十几年间,由匮乏转变为百花齐放的韩国电影,是在于无声处实现的,带给我们的感受是震撼的。韩国电影曾一度偏离观众的关注视线,而当我们后知后觉地读懂它时,却也不得不无可奈何地承认,它确实令人刮目相看。


银幕上的“恨”文化

影片《破墓》的开始,是一趟已近尾声的国际航班。由金高银饰演的巫女在与空姐进行一番流利的日语对话时,突然对空姐说:“我是韩国人。”这句揭示自身身份的话,同样由日语表达。从代入日常生活的逻辑来看,这句话的设置略显突兀。影片有暗示,这一航班从日本启程,由金高银饰演的巫女已入日本国籍。试想下,在一个漫长的国际行程里,一位日本籍女性从日本起飞,一路上都在用流利的日语与空姐交流,却在飞机即将降落时突然点明自己的身份,此举实在多余。

电影本身是一种表达,韩国电影更是一种杂糅了电影艺术、意识形态及民族情绪的表达。戏中人或喜或悲,或平静或挣扎,本质上都是这个民族自身气质的展现。以此维度来解读影片中的细节,不难发现其中深意。一个处处涂抹着日本印记的韩国人,不仅和电影中对于日本殖民历史的控诉遥相呼应,也暗合了在韩国大张声势的身份认同问题和文化焦虑,一点儿也不多余。

当今社交媒体中的韩国形象,是一个有些割裂的形象。它是独立政权,却在各方势力的角逐下身不由己;它是发达国家,却因国民高度内卷而著称;它热爱文化,却几乎无历史可追溯……所以我们能看到一个个指鹿为马,对别国文化展露渴望的韩国人,让人觉得讨厌。同时,我们却也能看到一个个受文化焦虑驱使,拼命利用各种媒介,以图发出和保存自己声音的韩国人,又让人有点儿佩服。

1919年,由金陶山担任编剧、导演及主演的影片《义理的仇讨》问世,真正意义上的韩国电影肇始于此。这部电影讲的是个复仇故事。出身富裕家庭的松山,因继母屡屡对自己施以恶行,最终不得已而选择复仇。乍看之下这部电影的内核似乎和许多童话故事如出一辙,主角同样深受他人迫害,同样历经重重磨难而新生。不同的是,童话永远有个真善美的结局,而韩国电影选择复仇。

结合时代背景来看,便不难理解《义理的仇讨》何以有如此悲情的基调了。1910年,一纸《日韩合并条约》,让当时的大韩帝国沦为日本殖民地。当时该国的有识之士并不甘心自己的民族成为附庸,他们迫切地想发出自己的声音。

然而,在宗主国的压迫下,这一声音嘶哑又隐晦,甚至不被允许存在。这在韩国电影的发展史上可见一斑。继《义理的仇讨》横空出世后,更多知识分子借由电影这一媒介展现本民族风貌,一时佳作云集。但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时期,宗主国日本的文化审查机制如芒在背,这让最初的韩国电影潮渐渐不起波澜。试想下,成长于如此时代背景中的韩国电影,如何不悲情?

与之互为镜像的是,在2019年,韩国电影百年之际,由奉俊昊执导、宋康昊主演的影片《寄生虫》获第92届奥斯卡金像奖4项大奖,因而名满全球。这部电影同样有一个悲情的底色。当自己唯一的寄身之所——一间半地下室被洪水冲垮,家人又屡受权贵代表朴社长的轻视和鄙夷时,主角金基泽选择将手中的刀刺向朴社长的胸膛。相较于《义理的仇讨》,《寄生虫》以复仇和悲情的形式,叩问着社会分配机制的不公。

无论是韩国电影的伊始,还是韩国电影的高潮,悲情的隐线贯穿始终。在韩国,无论是《汉江怪物》这种大片名片,还是《下一个素熙》这样的小成本电影,都能让观众咂摸出相似的味道——画面是冷色调的,人物是憋屈的,难是无止境的,结局是怅然若失的。纵观韩国近20年电影票房排行榜会发现,悲凉的电影往往叫好又叫座。“韩国人喜欢的是什么?是悲愤的,伤感的,命运的。”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副教授、韩国电影研究专家范小青,将这种民族情绪概括为“恨文化”。

忠武路审美

“韩国电影敢拍。”点开社交平台有关韩国电影的话题,类似的评语总会适时出现。的确,韩国电影不靠科技与狠活儿取胜,也鲜有流量小生加持,最自成一派的特点就是敢拍。《熔炉》改编自韩国光州一所聋哑学校校长性侵儿童的真实事件,《素媛》则关注未成年少女遭遇性侵的社会议题。在《汉江怪物》的结尾,当道貌岸然的政客在电视里激情演讲时,主角没有选择观看,而是不耐烦地随手关掉了电视,表明对当权者的极大不信任。能拍到这种程度的电影,实属罕见。

这当然不是仅凭一腔热血就能换来的。《熔炉》有句台词很有名:“我们之所以战斗,不是为了改变世界,而是为了不让世界改变我们。”事实证明,《熔炉》推动了“熔炉法”的推行,改变了世界。但一部能够改变世界的影片出现,背后必然有一个不愿改变电影的社会环境。

1999年,韩国电影振兴委员会成立。随后,以“十九禁”为中心的电影分级事后审查制启动,取代了先前的事前审查制。同时,政府大量拨款,以资助本土电影的拍摄和推广。电影制作人顺势入局,资本大量涌入,成熟的电影工业生产体系得以建立,电影制作进入良性循环。本土电影的繁荣,自此露出端倪。

曾几何时,在欧美电影的压迫下,韩国本土影业几乎崩溃。1988年,韩国沐浴在汉江奇迹的荣光之中,整个国家高歌猛进,经济高速发展。随着奥林匹克运动会落地汉城(今首尔),欧美影片可以自由出入韩国市场。与之并行不悖的却是韩国影业的因循守旧、停滞不前——以简单的卖惨和奇观为内核、立意陈腐、制作粗糙,在和好莱坞影片进行市场竞争时,几乎溃不成军。

外来影片大行其道让韩国电影人深感危机,简单地抵制无法破局。在20 世纪 80 年代末,汉城最大的剧院门口,不少电影人静坐示威,要求观众抵制外来影片,支持本土电影。这场抵制无疾而终,当时不少观众反驳的理由是:“如果你们忠武路能把本土片拍得像好莱坞一样好看,我们干吗还去看好莱坞?”

忠武路是汉城旧城区的一条街道,因遍布电影公司而成为韩国电影圈的代名词。由忠武路出品的电影曾一统韩国影迷的观影偏好,被称为“忠武路审美”。面对影片风格多元、前卫的竞争对手,“忠武路审美”未免守旧与单调,因而一度被当地影迷严词抨击。好在忠武路知耻而后勇,奋起直追,不仅诞生了一批批怀抱文化理想的知识分子,还诞生了一个个立志守住本土电影阵地的电影人,他们从借鉴好莱坞的叙事策略讲述自身故事做起,直到拍出充满本民族印记的电影,一点点铸就了韩国电影的明天。

时代情绪的图表

韩国电影为什么非要守住自己的阵地不可?

文化产业对于韩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1998年,时任韩国总统金大中提出“文化立国”战略,希望通过扶持包括影视业在内的文化产业,来提振亚洲金融危机之后颓靡的韩国经济,并摆脱资源匮乏的限制。这是外因,内因则是这个民族性格深处的“风流道”精神始终在沸腾。

韩国人是有一种“风流道”精神的。《后汉书》曾记载,东夷民族“善饮酒喜歌舞”,这里的东夷民族指的就是韩国人。历史上的大韩民族有着半游牧半农耕的民族生态,从中淬炼的民族性格一直延续至今,即这个民族骨子里有恣意血液的浓烈。所以你会看到韩国的年轻人,无比热衷卡拉OK这种宣泄式的娱乐活动。同样,你也能看到每逢社会不公出现时,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普通百姓,都愿冲到前线,为受迫害者仗义执言。所以,当看到如今的韩国电影水平之高时,你可以说这是电影制作环境的必然结果,也可以说这是韩国文化政策有意为之,但无数抱持理想主义、一心只为拍出好电影的电影人,作用不可或缺。

导演金基德是其中代表。电影圈有这样的说法:一位导演只有两次试错的机会。第一次拍电影,票房惨淡,可以;第二次拍电影,票房同样惨淡,那这位导演的职业生涯便危险了,因为很难再有投资人找他拍电影。倘若第三次拍电影也失败了,那他多半要挥别导演这一职业。在韩国,这一法则更为残酷。韩国仅有5000余万人口,本土电影市场非常小,整个行业一荣俱荣,一败皆败。因此,结合银幕快乐与现实思考的影片,往往是韩国导演的折中之道。

金基德则不然,他全然不睬市场为何物,即使他拍出的电影总是一再折戟。早期的金基德曾创下韩国票房的最低纪录,某一部片子全国只有几十位观众买单。即使后来,金基德凭高水准的片子获评柏林电影节最佳导演,媒体依旧反应冷淡。因此,这位导演界的老顽童非常不满韩国的电影市场,一度直言此生不再给韩国人拍电影。当然,即使放出了狠话,金基德仍佳作不断,一再将韩国电影推向国际电影节的镁光灯下。

除始终不愿讨好市场的导演外,对电影本身足够执着的演员,同样为韩国电影增加着厚度。2022年,凭影片《掮客》获第75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奖的宋康昊,堪称韩国演员翘楚。银幕里的他魅力十足,无论是《汉江怪物》里那个看似嘻嘻哈哈不正经,却为从怪物口中救回女儿孤注一掷的父亲,还是《寄生虫》里那个一再忍辱,最终在沉默中选择爆发的中年人,生命转变的水到渠成,意志迸发的毅然决然,宋康昊都自然而然地呈现出来。值得一提的是,宋康昊从不演电视剧,也不愿参加综艺节目。“你能看到我的地方,就是电影院。”这种特立独行的性格,倒能窥见韩国“风流道”精神的影子。

电影是现实的投射。电影浓烈,现实也不可能寡淡。通过韩国电影,我们可以品味到这个国家独有的恨与爱。而透过这层恨与爱,这个国家独有的时代情绪和性格,同样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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