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工人报刊社
 

我们的“抚挖”,我们的青春

作者:文|程奎来源:当代工人

6个不太年轻的男人背着双肩包,踏着熟悉且长满野草的路,来到一座旧厂房前。其中一个叫李成的,突然扑过去,拍着残墙喊道:“我们回来了,我们来看你来了。”其他5个人默不作声,看着老厂房,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这群男人中,有5位曾是抚顺挖掘机厂(以下简称“抚挖”)的青年骨干,在这里参加工作,一直干到企业转制。转制后,他们分别到了广州、深圳、东莞……在外漂泊了10多年,虽然工资不低,但用他们的话说,“就像个流浪儿,没有归属感,始终忘不了在抚挖时珍贵的岁月”。6人中唯一没在抚挖工作过的,是一位名叫老海的自由撰稿人。但抚挖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一是因为他热衷于工业题材的文学创作,二是因为他是李成的大学同学。

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曾是那般耀眼,轰鸣声与歌声、笑声合奏着一曲现代大工业的交响。然而如今,一切都不存在了。那庄严的办公大楼、令人神往的工人俱乐部、充满爱心的厂医院、鳞次栉比的车间厂房……都不在了。几乎覆盖抚顺东部、航空母舰般的巨人,只剩下眼前这座工具车间厂房了。

众人感慨了一番后,在工具车间厂房前面的草地上坐下。他们从背包中拿出餐布、餐具、吃食和酒。

第三杯酒干了后,李成发话了:“今天是9月20日,是建厂纪念日,咱们老哥儿几个聚在一起,纪念这个节日。老海是我敬重的文人,他为了挖掘抚挖的历史,走南闯北,采访了近百名老工人,辛苦了,我们哥儿几个敬你一杯。”5个人一起举杯,向着老海。“不敢当,应该敬你们,你们曾为国家流过汗、立过功。”老海说。

“是啊,我们家祖孙三代都在抚挖。爷爷是1904年建厂时的老一代,解放那年是护厂队队长。1951年,朱老总来咱们厂视察,我爷爷是迎接队伍中的一员,还和朱老总握了手。我爸是12立方米长臂挖掘机(以下简称“12立”)攻关人员之一,庆功会结束后回家,就用的这个纪念缸喝酒。”说着,李成端起手中的瓷缸,“那天我爸说话时的神色很庄重,像领导做报告,他说12立让抚挖屹立于世界挖掘之林,从此咱们国家有了自己的大型挖掘机,真给国家争气。”李成顿了顿,叹了口气,“这个纪念瓷缸,我爸用了一辈子。可如今,12立哪儿去了?就剩下这个瓷缸了。”

华力伟接过话茬儿:“12立我知道,这样的巨无霸当时只有美国和苏联能制造。咱抚挖的研制成功,是真真儿地扬眉吐气。”

曾在厂文工团工作的王跃,也陶醉地回忆着:“为庆祝胜利,厂文工团排练了一个月。”王跃的脸上充满自豪:“当年抚挖文工团被称作‘辽宁二团’,是仅次于辽宁省文工团的文艺团体,部队许多国家级文艺团体的骨干转业后都到了抚挖,阵容十分强大。咱文工团还强在有自己的阵地——厂俱乐部,观众座席1800个,是20世纪50年代全市最大的俱乐部。”

老海吃了一惊,他研究抚挖历史两年多了,“辽宁二团”的称谓还是第一次听到。“一个厂级文艺队伍竟这般厉害?”王跃笑着答:“何止文工团,我们厂光运动员就有3000人,篮球队也非常厉害。我们厂还在国家第一机械部运动会上斩获了冠军呢。那时,厂里还举办论辩赛、夏令营、游园会、国标舞会、请模特表演、搞生产突击、承包基建工程……真是激情燃烧的岁月呀。” 

老海默默地点着头,也突然理解为什么大家会对抚挖有着这么深的感情了。

平时沉默寡言的原厂工程师祝玉林,话也多了起来:“这么多年了,怎么总是怀念那些日子?因为我们的青春都留在那个年代了。”说着,他的眼睛湿润起来,“我们厂的厂名都是陈云给起的。”

那时抚挖人的脸上确实有光。他们不仅用500多项首创技术给共和国挖掘机行业填补了空白,还产生了大量的顶级专家、劳动模范、技术能手、行业标兵,大批优秀人才从这座“母鸡厂”走向国家和省、市领导岗位。

5个人中支援过三线建设的,只有孔庆明。所以听到60年代,两杯酒下肚脸已通红的他,憋出响亮的一句话:“我1964年就离开母厂上大三线了。”在孔庆明的心中,因三线而诞生的长江挖掘机厂,就是建在长江边的另一个抚挖。

支援三线时,抚挖拿出273台设备,派出1357名精兵强干远赴四川泸州茜草坝,建设长江挖掘机厂。“抚挖拥有大批进口精良设备,选哪些去援建,抚挖是一点儿都不抠:有两台相同设备的,长江挖掘机厂可以挑一台;有3台同样的设备,可以拿两台;有一台设备,可以直接拿走。这就是为什么长江挖掘机厂很快就和抚挖一起成为挖掘机行业排头兵的原因……可如今长江挖掘机厂也破产了。”随着话锋急转,孔庆明脸上的光彩变成了愁容。

5个抚挖人中还剩一个没说话,只是不停地喝酒。老海抢过他的瓷缸,说:“老石,再喝就多了。”老石叫石敢,是当年参与12立测试的技术人员之一,爱好文学,被工友称为“诗人”。

在老石的记忆里,抚挖因煤而兴,又因煤而衰。因抚挖老厂是采煤沉陷区,后来厂区沉陷现象已非常严重,于1977年搬迁到抚顺石家沟新厂。但因边拆迁边建设边生产,企业开始亏损。

到了1983年,抚挖的订货合同锐减,全厂只订出47台挖掘机生产合同,不足往年订货计划的1/4。锐减带来的直接影响是,从那年4月开始,全厂处于停产状态,形势相当严重。

“好在又峰回路转了。”老石记得,当时厂领导得到一个消息,说有企业要订购4台12立方米挖掘机,其中有两台必须是国产。不过也有坏消息——对国产挖掘机的要求是:每台售价为270万元,足足比日本同类产品价格低了290万元;要经过3个月的试用期,且设备出动率要达到80%,产量必须达到30万立方米;达不到上述条件,用户有权退货。

这对抚挖来说,既是挑战,又是一个极大的机遇。改革开放后,企业可以在世界范围内择优选购,这是抚挖订单骤降的原因。所以面对任何一个橄榄枝,它都必须迎难而上,紧紧抓住。

就这样,一场战役打响了。“在400米远处的抚顺露天矿采煤现场,就有一台日本生产的挖掘机,抚挖接下这订单,也是接下了一场面对面的较量。不蒸馒头争口气,咱可不能折腰。”老石说,当时厂里组织了35名技术骨干构成攻坚队,同编号为103和104的长臂12立方米挖掘机一道进驻了西露天矿。

其实攻坚组接下这项任务,也是为了纾解心中憋着的那口气。此前在霍林河煤矿的10台德国进口挖掘机,因质量问题全都趴了窝,但许多人仍对外国产品盲目崇拜。而抚挖的12立方米挖掘机,在鞍山采矿场已工作7年,且运行一直很好,却不仅被忽视,甚至客户对国产挖掘机提出了如此苛刻的条件。

“外国人能做到的,咱照样能做到,还能做得更好。”老石说,为了达标,攻坚队35人都豁出去了。3个月的测试中,大家克服了许多难以想象的困难,发现和解决质量问题47项,现场改进设计17项,只为了让12立达到性能参数的最高点。

最惊心动魄的,还数1983年8月5日晚7点的那场暴雨。104号挖掘机的电铲被浸在雨水中,水漫过电铲主动轮,高度接近电铲高压电缆引入箱,主电机已冒起了青烟。如果电铲高压电缆引入箱被淹,会造成严重短路,主电机和其他电气设备直接接地,会引发电铲、矿坑设备连锁触电事故。这不仅是灾难性的,还会让所有为打赢这场翻身仗的努力都化为泡影。

“那天当班的只有5个人,他们冒着随时被高压电击中的危险,涉过齐胸深的水,上到104号挖掘机的机车上,经过1个小时的水中奋战,将电铲开到了安全地带。回头看去,原来的位置水深已达3米,一切都被淹没不见。”老石回忆。

11天后,经过实践,抚掘人迎来了胜利——103号、104号这两台长臂12立方米挖掘机超额完成试生产指标,不仅设备出动率和产量全面压倒了日本挖掘机,还结束了12立方米挖掘机依赖进口的局面。

本以为赢了这场战役,搬到新厂后的抚挖会再展宏图,可市场经济是无情的,全国挖掘机市场是有限的。“抚挖体量实在太大了,包袱也太沉重,根本竞争不过人家,企业再度陷入困境。”李成说,1991年,宋士元肩负重托,就任厂长。“这是位能人,经过一段努力,抚挖扭亏为盈了。但仅仅是昙花一现,后来经历了几番大起大落,大船终于在2003年触礁沉没了。”

凝重慢慢爬上大家的脸庞。这时,老石突然站起身,右手挥向曾经的厂区:“伤感吗?不,咱在这儿奋斗过,为国家做过贡献。人一辈子能有一段辉煌,足矣!”说完,他举起瓷缸,遥望西露天矿坑,缓缓地将缸中酒洒在地上。

哥儿几个再次热泪盈眶,纷纷站起身,互相搭着肩膀。而后,雄浑的歌声在当年的厂区上空飘荡:“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盖成了高楼大厦,修起了铁路煤矿,改造得世界变呀么变了样!哎嘿!发动了机器轰隆隆地响,举起了铁锤响叮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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